第44章

接待使臣的宴會開始時已至黃昏,棠梨宮外白雪飄揚而下,如棉絮一般,裝點四周銀裝素裹。

殿內一片寂靜。

即使安常王是被拔了舌,仍然有含混不清的哀嚎聲從外頭零星傳來。

慕裎像是意猶未盡,也不就坐,繼續挺立腰背嬌俏笑道:“今日是陛下接待使臣的日子,本不該由我露這個風頭。不過安常王已然将局面弄成這樣,那麽有些話,我就在此一并說了罷。”

“淮北雖敗于南憧,但終究沒有亡國。淮北一日不亡,我就一日是太子殿下,是淮北未來的國君。”

“若哪一日陛下嫌我年老色衰,開恩将我放歸淮北。諸位,話說在前,本太子可不是什麽純良之輩。”

“再者,陛下若是不趕我走,許我在南憧皇宮住到壽終正寝,那諸位就要更當心了。本太子別的本事沒有,唯獨這枕邊風,吹得格外好。”

一言出,底下坐着的大臣們皆面色似土,惶惶不定的垂首,不敢直視那個俊美到令人失神的青年。

尤其幾位曾上書‘處死太子,以示威儀’奏章的朝臣,藏在桌下的腿都被吓得不自覺發顫。

有安常王這個前車之鑒在,縱使旁人還有不滿或者不屑,也沒膽當着慕裎的面表露一丁點兒。

于是宴會氣氛很快從事發突然的凝固,轉變為忌憚後怕的壓抑。

慕裎莞爾,懶懶饒回自個兒席上。

皇帝陛下湊近道:“歌舞還要表演嗎?”

有了插曲,就算歌舞繼續衆人也沒心思觀看了。

可天子在上,說略過這茬兒就得略過,樂師們趕忙擺出奏演的姿勢等待聖令。

太子殿下淺淺舒了口氣,将空落的酒杯擱置道:“随便,大廳裏悶得很,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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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慕裎便轉身,在一衆悚然的目光中淡定離席。

他要走藺衡自然是坐不住的,皇帝陛下緊跟着站起來,臨離開棠梨宮前倒還沒忘向西川國君客套幾句。

示意人該吃吃該喝喝,等歌舞看盡興了再回安排好的宮殿內歇息。

慕裎知道身後有人跟着,出來後沒兀自往前走,而是在棠梨宮的大門外靜等。

雪依然在下,帶着涼意的空氣沁入脾肺,深嗅中聞得見似有若無的梅香。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恬淡,仿佛只是在賞雪,并未受方才之事的攪擾。

但藺衡心下很是清楚,甫一迎面,先用柔軟的錦緞外袍将給人攏緊。

“暖和嗎?”

慕裎點頭,撫弄軟毛上沾染的雪粒。“你猜,那些大臣們此刻在如何議論我?”

禍國殃民,恃寵而驕。

恐怕該是最貼切的八字總結了。

“不至于。”

藺衡回應,嗓音比皚皚白雪更具溫柔。

“殿下頂多落個睚眦必報的名聲,我可比你慘,會被強行蓋上‘荒淫無道、六親不認’的印章。”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理論上這種縱容寵妃仗勢作惡的事件,傳出去會讓孤遭到南憧子民的誅伐唾棄罷?”

“仗勢作惡?”太子殿下定定的望過去。“我還以為,陛下要對我表示感謝呢。”

感謝慕裎為皇室除了個真正荒淫無道的毒瘤。

“當然。”藺衡變戲法般從背後摸出把竹絹傘,撐開擋在兩人頭上。“我帶你去個地方。”

慕裎漫不經心的注視雪瓣紛揚,不置可否,步子卻紋絲未動。

誠然,棠梨宮外不是個閑談的好場所。

但太子殿下也沒打算就此翻篇,放棄計較藺衡留住溫澤公主的賬目。

他還在生氣呢!

..................好罷,準确來說是吃醋。

做皇帝的那個好笑,傘往臂肘處一夾,使老法子将人打橫抄進懷裏。

“既然殿下不願挪動尊足,那孤就勉為其難的代勞了。”

想占便宜就直說。

作甚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慕裎好幾次使小性兒都遭他攔腰截走,這回說什麽也不肯乖乖聽話了。

藺衡雙臂極有勁,小祖宗一個勁的亂扭仍是掙紮不脫,氣得他狠扯了扯始作俑者的發絲叫嚷:“放我下來,不然本太子給你薅禿信不信?!”

藺衡痛到蹙眉,然而手臂越發收緊維持穩當。“別動,雪很大,鞋子會濕。”

他語氣真摯,一如當年做近侍時那樣,事事為上位者考慮周全。

慕裎立刻就蔫了,軟軟縮回溫暖的懷抱不再鬧騰。

他喜歡藺衡就喜歡在對方從一而終的體貼與回護上。

即便有過勢同水火的日子,藺衡照舊對他的吩咐認真完成,并且極力争取對等的地位與之共處。

淪為質子也從不自甘輕賤。

懂得自矜羽毛的人,往往才值得旁人予以尊重。

一路走着不知是朝什麽方向,宮道旁的燈火逐漸昏暗起來,使得四下景致悉數陷入迷蒙的夜色。

慕裎确定周遭無人,自己的面龐變化不會暴露于國君眼前後,方探出半張臉嚅嗫:“你其實不用哄我,我沒有不開心。”

藺衡聞言腳步微頓,片刻低低嗯了聲。

“殿下不用哄我,我也沒有不開心。”

這就是獨屬于他們之間的心有靈犀了。

殿下,這個稱呼在今晚出現的很頻繁,頻繁到慕裎一聽就忍不住抿唇。

好似他們還是當初的太子和侍從,而非皇帝與寵妃(慕裎:呸!)

藺衡擔心安常王的放肆挑逗讓慕裎惱怒,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

那些大臣們之所以提心吊膽,是因為他們明白,太子殿下敢随意處決安常王,其中必有國君大人首肯的緣故。

與其說是被慕裎今日的表現所震動,倒不如說他們是在害怕成為下一個藺徹。

但慕裎不在意這些。

他在意的是,如此殘忍的處決安常王,對藺衡的聲望及地位是否有損。

至始至終,他都将藺衡的處境好壞擺在第一位。

“畢竟他是你的皇兄,不是嗎?”慕裎的神色難掩黯然。“是你的親兄弟。”

“帶頭欺負我和我娘親的親兄弟?”藺衡淡笑。

“去淮北為質的最後一碗生辰壽面我沒吃着,讓六皇兄連湯帶面的澆在了頭上,這件事我記一輩子。”

輕描淡寫是他一貫作風,慕裎卻聽得心裏發堵。“別安慰我,你明知我在乎什麽的,對嗎?”

藺衡不答反問:“除了找南憧廚子做糕點,殿下真沒派人探聽過我的境況?”

答案是明擺着的。

否則慕裎怎會知曉安常王的種種劣跡,并在恰到好處的時機拔去藺衡早想拔但掣肘無奈的一顆眼中釘。

“我為何要安慰你?”皇帝陛下邁步踏上臺階,緩緩停在朝暮閣門外。

“我是心疼,你無辜為我擔負暴戾歹毒的罵名。”

只這一句話,慕裎就徹底被哄好了。

他确實派人暗中調查過藺徹,這位安常王是人不如其名的典型代表。既不安分守己,也不固遵常法。

仗着皇室宗親的身份,幹出不少當街強搶民女的勾當。

近年經他毒手玩弄至死的女子不計其數,乃至低級官員家的千金亦不能幸免。

依藺衡的脾性怎可忍耐分毫,他的皇位雖說響應民聲,起義推翻昏庸奢淫的先帝。

可終究是占了逼宮二字。

趕盡殺絕極容易引起舊朝老臣的怨憤,覺得他容不下人,連自己的親兄弟都一個不放過。

這對剛剛稱帝根基不穩的藺衡來說是致命傷。

慕裎今日拿架子發作一則為給藺徹教訓,二則為堵住衆人的嘴。

他從來不是個任殺任剮的角色。

安常王為非作歹虜掠良民,聲色犬馬草菅人命,慫恿舊臣倚老賣老上書戕殺太子。

樁樁件件,足以判處死刑。

不過梳洗之刑的手法的确是喪心病狂了點。

藺衡小心翼翼放下他,錯落半個階梯,擡眸平視。

“你曾和我說,我大可以去做我認為對的事。倘若覺得心裏有負擔,就想想咱們在淮北的時候。”

“殿下,這句話我現在原封不動的還給你。”

慕裎雙手倏然被稍大些的那雙裹住,同時掌心間塞進一個冰冰涼涼的物什。

說不清究竟是對方眸子裏的微動,還是話語中的懇切,太子殿下心頭忽然一顫,妖嬈魅惑的眉眼無端染上幾絲柔情。

“你真的,半點都不曾怪過我?”

“想聽實話?成罷.................是有那麽一點點。”藺衡孩子氣的伸出兩個手指,比劃了下‘一點點’的距離。

比完後沒來得及收斂表情,他笑如春風拂面,擡腕在慕裎後腦勺處輕揉。

“通常呢,紅顏禍水和驕奢淫逸是捆綁在一起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做或我做沒有本質區別,他們會覺得那是我的授意。”

“但我做或你做區別就很大,流言紛擾多不勝數。對我添油加醋、潑髒抹黑無妨,對你不行。”

“所以,試圖為我擔下弑殺親兄的失德之舉一點兒也不高明,以後不要這麽傻了。”

這段堪稱繞口令般的言語讓慕裎啞然。

他的猶疑不定、踟蹰不安頃刻煙消雲散。

慕裎并不後悔在人前暴露血腥嗜殺的一面,只是于藺衡有顧忌。

在喜歡的人面前,保持單純無害的形象大抵是件有必要的事情罷。

藺衡怨怪的點僅僅是他将自己放在風口浪尖,對其作為全然不提,也就是說——

你在乎我。

我都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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