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藺衡用甜湯哄睡小祖宗的時候,廉溪琢已經在承乾殿等着複命了。

所謂傳話出去太子殿下受驚過度,需卧床靜養,不過是個借口。

一方面慕裎本意是為惹藺衡吃醋才與溫閑庭結交的,小崽子功成之後自然身退。

另一方面他們心裏都有存疑。

大宛駒不會無緣無故發狂,既然溫閑庭也被列入懷疑名單,那麽和西川方面的勢力遠離絕對沒錯。

廉大學士剛從馬廄裏出來不久,眼底的烏青更加深重不說,發髻中還夾雜着草屑和谷殼。

“你替大宛駒親口試毒了?”

藺衡滿臉指責:“蹭吃蹭喝也得有個限度。”

廉溪琢:“???”就很想大義滅親。

“陛下這風涼話說得愈發好了,臣若是撂挑子辭官,恐怕陛下一時半會挑不出合适的人選作心腹勞動力罷?”

“你不會的。”藺衡絲毫不給自家小舅舅面子。“你還得留着大學士的職位找紀懷塵的茬兒。”

愛情不一定使人盲目。

但一定使人暴露本性。

廉溪琢翻着白眼心想。

“慕裎騎的那匹大宛駒莫名發狂,症結并不在中毒。我檢查了馬廄裏所有的吃食,喂養用的草籽、大豆都沒有問題。”

“但負責照管那匹大宛駒的宮人小琨招供,他見馬匹初到南憧有些水土不服,以防過量腹瀉導致馬虛脫至死,便單獨喂了點甜菜根和麥麸調養。”

這也是常例了,甜菜根質地柔軟,麥麸補虛止渴,用作過渡期的糧品百利而無一害。

廉溪琢頓了頓,又道:“奇珍館前日移栽進幾十來株杜衡,說是等開春後入藥用的。奇珍館跟跑馬場距離甚近,小琨就被臨時借去填補搬花的差事。”

“具他自己承認,身上的确沾染了不少杜衡花枝的香氣。而碰巧進食過甜菜根,再嗅杜衡的氣味會使馬匹神經紊亂,,生出狂躁之态。”

小舅舅嘡嘡嘡嘡結束,手一攤,表示任務圓滿完成。

“嗯.......忘了說,小琨死了。”

“死了?”藺衡挑眉。

“說是畏罪自殺。”廉溪琢一指後腦勺右側。“致命傷在這兒,不得不說,用這種方式觸壁,難度挺高的。”

那就是遭殺人滅口的意思了。

藺衡一哂:“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是個文臣。”廉溪琢相當不滿。“能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那是您的愛将,對方吃準了我不擅權謀,我有什麽辦法。”

挺好,把自個兒的失職形容得如此清新脫俗。

反正已死無對證,藺衡打定主意抽空再去暗查一番,便拾掇心思,開始一本正經的八卦。

“你和懷塵到底怎麽了?”

小舅舅歪在椅靠上,心不在焉的撥弄手指頭。“還能怎麽,吵架争嘴你又不是頭一次見。”

“但懷塵醉得不省人事以往可不曾。”

“就不興那老東西憋悶半輩子,突發奇想的放縱一回?”

皇帝陛下遭他咬得牙根碎裂的‘老東西’給惹得發笑。

“懷塵只大你五歲而已,哪有你說的這般老?”

“三十有二了還不老?放在尋常人家怕是兒子都要考上秀才了罷。”小舅舅憤聲回堵。

“真是什麽将帶什麽兵,你後宮無一妃半嫔,他有樣學樣,到現在将軍府裏連個能絆住他的妾室都沒有,成天就會找我的不痛快。”

“你不也沒有麽?”

誠然,廉大學士将滿二十七。

相處甚歡的姑娘少說也有上百,偏真格兒有名有分的至今為零。

“我那是不知道娶哪個,總不能都娶了罷?再者家花沒有野花香,說了你又不懂。”

藺衡心下了然,淡淡道:“你這樣一提孤也覺得懷塵着實不小了,是該有個貼心的人在身旁照料着。”

“正好,禮部先前呈上十幾副美人畫像,孤擇個上眼的賜給懷塵做正妻罷。”

“不行!”廉溪琢咬着字尾急急一喝,喝完才意識到哪裏不對。

他忙抓起瓷盞假裝飲茶,面龐被擋住,僅剩兩個紅耳朵尖兒支在腦袋兩側。

“我的意思是..................就算要給那老東西賜正妻,那也要賜本王爺挑剩下的。”

“好啊。”藺衡點頭,将美人像一一攤在案幾上。

“随便挑,不夠孤讓大臣再送一些來。”

廉溪琢怄的眸子幾乎冒火,可惜在國君面前始終占不了上風。

他只得把奏折本潦草一卷,強辯道:“娶妻是大事,豈能随意決定,容本王爺拿回府先細比對比對。”

而後在皇帝陛下不懷好意的‘張大人的千金不如李督衛家的溫柔,趙侍郎的小女比不上周學士家的貌美。’中,憤然離去。

廉溪琢從承乾殿出來,倒沒往将軍府裏跑。

開玩笑嘛,好不容易躲着紀懷塵才進宮的,又回人眼前去那算個什麽事。

昨晚....................

他喝多了。

紀懷塵也喝多了。

兩個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廉溪琢撐得難受吐過兩次,吐完神智清醒不少。

不勝酒力的紀大将軍卻揣着醉意,半夜耍起了酒瘋。

上樹爬牆、破口大罵、摔東西、胡咧咧

——這些紀懷塵都沒做。

他大概是将老實二字刻進了骨子裏,即便思維不受控制,身體也沒做出令人乍舌的舉動。

否則紀懷塵若真鬧起來,廉大學士今日必不會還能直挺挺的進宮了。

之所以說是耍酒瘋,純粹因為他安靜。

沒爬樹,只安安靜靜的爬了廉溪琢。

沒罵人,只輕聲細語的在廉溪琢耳邊說話。

至于摔東西、胡咧咧,光前面兩點就夠受的了,廉溪琢壓根不想還有其他幺蛾子。

紀懷塵平日裏的脾性衆所周知,不能說不近人情罷,怎麽也稱得上是冷若冰霜。

誰成想有朝一日醉意闌珊,這個鐵血大漢會在另一個男人肩頭哼哼唧唧,耍着賴的不松手?

搞得廉大學士束手無策,天一亮就忙不疊的沖進了宮。

‘隅清,這些年你過得開心嗎?’

這是紀懷塵那會兒問他的問題。

聲音很輕,聽着總有股小心翼翼的味兒。

廉溪琢此刻在宮裏漫步,盯着路旁如螢火攢聚的暖黃燈盞,沒來由地重新琢磨了起來。

這些年,應當...........是開心的罷。

如果不夜夜笙歌的話,那麽夜晚有什麽意義呢。

過去這句話他老挂在嘴邊。

醉情玩樂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忘記煩惱。

忘記忙于軍務三天兩頭見不到面的紀懷塵、每到入夜便漆黑寂靜的将軍府、當面客氣背地嚼舌根的朝臣們。

偶爾醉後他會做個美夢,夢裏的爹爹和藹慈祥,娘親賢惠端莊。姐姐亦美貌無匹,風華依舊。

夢見次數最多的,還屬是紀老将軍。

‘你們倆個在家切記安安分分,懷塵,隅清年歲小,你做哥哥的,得多顧着他些。’

紀老将軍總在出征前如此囑托,連語氣和斷句都未曾變過。

而紀懷塵那張瞧了十幾年的臉,在夢裏廉溪琢卻怎麽也看不清。

“或許天意如此罷,這輩子你我将終于兄弟情分,再無其餘可能了,對不對?”

四周一片沉靜。

回答他的只有風卷起樹梢的沙沙聲響。

以及一聲揚着笑意的:“喲,這麽巧?”

廉溪琢是先望見的宮殿牌匾,然後才轉向大門處的太子殿下。

慕裎勾唇道:“廉親王。”

思緒一遭打斷便很難再細想,廉溪琢索性抛諸腦後,笑吟吟跟他搭腔。

“是巧,更深露重,殿下不在池清宮歇息,怎麽想起逛朝暮閣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睡是睡不安穩的,不如走走散心來的惬意。”

不似白天小舅舅、侄媳婦兒的玩笑,‘廉親王’‘殿下’這等正式稱謂,充分暴露了他們對彼此的不信任。

偶遇是遇,找上門也是遇。

一場相互試探,蓄勢待發。

慕裎指尖玩轉着玉令牌,順便饒有興味盯住對方拎着的大包袱。

廉大學士不緊不慢的盯回去,目光落至令牌上時,神情有片刻微惚。

“我那侄兒是大方,連這塊牌子也舍得賜給你。”

“贈。”慕裎斤斤計較的糾正。“我與藺衡之間,和旁人不同。”

廉溪琢一笑。“是我失言了,殿下莫見怪。”

“怎會,王爺...............似乎氣色不大好啊,可是為紀将軍在挂心?”

廉溪琢默然半晌,他斂去笑容,不答反問道:“殿下氣色甚好,看來馬場之事,并未給殿下留下什麽後遺症?”

“王爺不必多慮,本太子倒沒有弱不禁風至此。”

慕裎莞爾,他的眉眼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溫潤,擡眸颔首極具柔和。

只是那潛藏在柔和外表下的侵略性,如芒在背,讓人不容忽視。

廉溪琢靜靜道:“朝暮閣是宮中禁地,不會有閑人往來,你我不妨趁此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慕裎早有此意,便将衣擺胡亂卷起,席地坐到臺階上。

他剛坐定,還沒等開口,一柄帶着風勁的軟劍就擦着耳側呼嘯而過。

頃刻後,被斬斷的半縷青絲飄到太子殿下掌心。

瞧人堪堪臉色微變,并未有過度反應。廉溪琢方挽了個劍花收起軟劍,如釋重負的一嘆。

變故瞬息即止。

慕裎吹落碎發,涼涼道:“淮北尚文,所言非虛。王爺此番,怕是草木皆兵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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