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廉溪琢雖比不了皇帝陛下、紀大将軍之流,但在将軍府耳濡目染多年,武功單拿出來也算是可圈可點。
他随身攜帶的軟劍是紀懷塵曾贈他的生辰賀禮,平常盤在腰間并不十分惹人矚目。
既能做佩飾,又能用以防身。
廉大學士輕笑,轉而席地坐在慕裎身側。
“馬匹倏然驚動,殿下當時反應切實迅急,可神情卻淡然自若,這不得不讓我多留個心眼。”
“想來殿下是一國儲君,應當不會如此................哎哎!你這是何意?”
慕裎懶散捏着柄匕首,而寒刃不偏不倚正抵廉溪琢喉間。
“禮尚往來嘛,王爺應當不會如此小、氣、罷?”
他刻意咬重廉大學士未說完的話,小白眼兒翻得無比嬌俏。
廉溪琢知曉慕裎沒想真報複,但冰涼的匕首在致命處游離,任誰也不會覺着好受。
他仰頭避過,反手一指朝暮閣匾額:“朝也思君,暮也思君。看來我那大侄子,對太子殿下的心意很不一般呢。”
慕裎聽聞眉尾微挑。“王爺的意思本太子明白,不過在試探我的心意之前,容我先冒昧問一句。王爺與陛下,相交如何?”
“既為家人,亦為君臣,于裏于外,自當忠心。”
話落,廉溪琢想了想,再度補充說明:“殿下放心,廉某區區一介文臣,縱使有心也翻不起浪花。更何況,我于帝位全然無意。”
“你是無意,可紀将軍與你關系匪淺,手握重兵,實在令人擔憂呢。”
廉溪琢正色道:“我自小在将軍府長大,兄長之忠,我最清楚。”
慕裎不語。
眸光逡巡幾轉,似是在分析這句話有多少可信度。
相互對持良久。
終于廉大學士率先抛出底線。
“太子殿下若站在藺衡這邊,我忠他,自然也忠于你。”
“但若哪一日本王爺發覺太子殿下心有叵測,用藺衡的純善行不軌之事。那麽南憧二十萬将士和我廉溪琢的命,必換你屍骨無存。”
慕裎垂眸淺笑。
“甚好,王爺若忠誠,本太子以禮相待。”
“王爺若不忠,世間自此,再無廉紀二姓氏族。”
“那麽,達成共識?”
“達成共識。”
廉大學士聽到确切回答,立馬放松了端坐的姿勢。與先前出言威懾的親王相比,此刻更像是個護犢子的鄰家小哥。
他定定望向太子殿下,一臉的熱烈期盼。
慕裎便乖巧眨眼:“小舅舅。”
聽聽!
侄媳婦兒這覺悟,簡直比克扣辛勞津貼的大侄子招人疼八百萬倍。
“我改主意了,從現在起,我要和你站在一邊。”
突然擁有盟軍的慕裎:“...............................”立場還能再不堅定一點嗎?
廉溪琢繼續投誠:“關于藺衡的,你若願了解,我自當知無不言。”
“不必。”慕裎擺手。
“我不想從旁者的言語裏了解,我所摯愛的人。”
“況且餘生還長,他的一切,都值得我去慢慢探尋。”
小舅舅從懷裏摸糕點的動作一頓,旋即爽朗笑出聲。“啊................有時候我真的不太明白,你們骨子裏就有的溫柔,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我們?哪個們?”慕裎卷走半塊沾着糖霜的紅豆餅,嚼得心滿意足。
“對喜歡的人溫柔是天性,難道你們沒有麽?”
廉溪琢學着他的樣子堵回去:“哪個們?我和紀懷塵壓根合不來,這點人盡皆知。”
“不打、嗝.............自招。”慕裎好笑,在人紅起來的臉頰上添火加柴。
“我以前罰過藺衡的跪,放任皇兄對他欺淩,指責怒罵言辭過分,那時我也覺得跟他合不來。”
“咱們不一樣。”
廉溪琢有些沮喪的低頭。
“我的名姓入了紀氏族譜,名義上,他是我哥哥。”
“也就是說,你承認對他是心懷愛慕的咯?”
在感情問題上人往往藏不住真心話,尤其是當對方所言恰好戳中事實。
廉溪琢眼光毒辣、擅察人心,慕裎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個絕頂聰慧的智者交談,含蓄就成了件無用的擺設。
小舅舅專注扣糖餅上的芝麻,扣一顆便重重嘆聲氣,直到芝麻糖餅變得滿是坑窪。
“在旁人眼中,我與紀懷塵總針尖對麥芒,彼此說話夾槍帶棒、冷嘲熱諷。但極少有人知道,其實,我很仰慕他。”
“懷塵是個軍事天才,第一次領兵作戰還不到十五歲。他身先士卒,帶領五千精銳剿匪平叛,一舉掃清南憧西北部的動蕩。”
“二十二歲時他已然是副軍中郎将了,骁勇善戰的名聲廣為流傳,甚至吓退過試圖作亂的邊民部族。”
“三十二歲時和姓藺的沆瀣一氣攻打淮北。”慕裎幽幽的把芝麻餅粘成渣,順勢用未收起來的匕首拍打碎屑。
“當着本太子的面歌功頌德,不大合适罷?”
廉溪琢粲然失笑,探手在他頭頂上輕揉。
“我沒想為他歌功頌德,我只是想說,沒有誰能抗拒年少時給自己帶來過溫暖的人。我們不例外,你們也不例外。”
“當然,溫暖的定義分很多種。有些人将其化為欽慕和仰望,有些人則将其變成深愛與追随。
“順便提一嘴,藺衡是後者,這點毋庸置疑。”
慕裎瞬間面露驚訝。
廉溪琢便道:“咦?我還以為你早就發覺了呢。”
直至小舅舅拎着他的大包袱揚長而去,慕裎才在閑談結束的餘韻中回過神來。
他呆坐良久。
百般品味那句‘我還以為你早就發覺了呢。’
不論再聰明的人,身陷囹圄時,依舊難逃當局者迷這個怪圈。
所以盡管聽藺衡說過相當多類似的話。
‘你的安危,永遠勝過其他。’
‘我眼中只有你,塵世萬千,唯你最賞心悅目。’
‘我将永遠忠誠與你。’
等等等等。
他也沒太敢往矢志不渝的深愛上邊靠。
至少潛意識裏有動搖———或許,藺衡不這麽想。
對于遭小舅舅惹得心煩意亂的太子殿下來說,眼下最本能的反應,大抵就是找當事者問個清楚了。
而實際上........................
慕裎咬住唇,一手惦着某大學士告狀用的美人像,另一手攥緊可随意通行的玉令牌。
“從暗道走,應該就不會影響本太子矜貴驕傲的形象了罷?”
太子殿下的來勢洶洶,在踏進長明殿寝殿的那一刻蔫然熄火。
雙目對視。
做皇帝的那個抓起外袍,象征性裹緊未着寸縷的上半身。
“你你你!幹嘛不穿衣裳!”慕裎匆匆擡手擋臉,眸子倒一個勁的從指縫往外瞥。
“.................我剛沐浴完啊。”
“那、那機關開啓的動靜你聽不見?萬一來的是個外人呢?”
藺衡一怔,誠實道:“我聽出你的腳步聲了。”
嗯?
這什麽邏輯?
“聽出腳步聲是我的還不趕緊套好衣裳,是覺得光着給我瞧沒關系嗎?!”
“.....................”褲子就不算衣裳的一種麽?
皇帝陛下一副‘的确如此’的神情,多少讓做太子的那個有些驚悚。
然而慕裎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藺衡此時的境況給吸引走了。
他高束的發髻松散挽結,發尾被水汽氲濕,盤桓在頸側及後背。
衣襟半合,頸段微露,看着比白天少了幾分清冷淡漠,卻多了幾分雅致純真。
“好看嗎?”藺衡往前湊近兩步,手搭上繩結,作勢要敞開給人瞧個夠。
“你別過來!!!”慕裎忙不疊偏轉腦袋。“誰看你了,臭流氓!登徒子!”
皇帝陛下抿唇。“上回給我擦藥,不是已經看過了麽?再說你盯的這般入神,我...................”
“閉嘴!”慕裎輕喝。
喝完小祖宗不忘鸠占鵲巢,腰板一扭,氣鼓鼓坐到人床榻邊。
藺衡無奈,只得忍住笑依他順坡下:“這麽晚來,有事情找我?”
也是多餘問的,沒事能深更半夜從暗道裏鑽出來?
慕裎恍然想起巴巴兒沖到長明殿的正(po)經(jie)事(kou),遂将卷軸一抖,淡聲道:“你哪兒來的美人像?嗯?”
藺衡摸摸後頸,無辜道:“之前朝臣們送的,我原本打算一把火燒毀處理掉。偏廉大學士喜歡的緊,非要讨去欣賞欣賞。”
挺好。
國君大人成功诠釋了當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時,如何将自個兒摘得幹幹淨淨。
廉溪琢:會說話你就唱,別白瞎了這張嘴。
慕裎将信将疑,丢開卷軸的同時眼珠瘋狂流轉,在寝殿內四處掃視。
藺衡忙道:“美人像全給廉大學士了,我一張都沒留。”
太子殿下這才悶聲哼唧,而後雙手抱臂,緘默不語。
他不吱聲,被搪住必經之路、上不去床榻的皇帝陛下站定片刻,随即決絕地走向書桌。
“你幹嘛?”慕裎一瞪。
“剩幾本折子未批完。”藺衡疑惑道:“殿下還有事?”
慕裎:“........................”
不對啊。
按話本裏的描述,心上人主動投懷送抱,不是該立馬熄燈滅燭,雙雙麻溜的縮進被窩邁?
這狗皇帝的腦回路是鞋底板做的???
又呆又傻,沒人領着就不會轉彎。
慕裎幾次深呼吸,試圖忍下心頭的憤懑。
.............................未果。
啊啊啊啊啊!
氣死了!
根本忍不住!
“大晚上的批什麽折子?你!滾過來!和本太子一起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