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夜,七皇子寝宮內。

“殿下,殿下……”顧淵輕聲喚道,“殿下醒醒,傍晚還沒用藥。”

江嶼微微睜開眼睛。

他在那場火中傷得嚴重,喉嚨與氣管随着呼吸灼心地痛,偶爾還有一口含着腥氣的血沖上喉頭,渾身上下更是有多處嚴重的傷口。

可他幾乎是在那日醒來之後,便再不肯卧床休息,甚至連藥也不願服。

已經是低燒好幾日,整個人明顯削瘦下來,也沒了什麽精神頭。

“拿走。”江嶼似是連皺眉的力氣都沒有,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珠,啞聲道。

“我給殿下摻了些方糖,一點也不苦。”顧淵耐下性子哄道,“殿下真的要用藥了,太醫說您再低燒下去……”

“拿走。”江嶼重複了一句。

顧淵無聲嘆了口氣。

他自是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氣的,有時沉穩狡黠得像個老油頭,有時卻任性恣意得像個孩子。

“殿下,蕭将軍喂您您都喝的。”顧淵說道。

一提到蕭将軍,江嶼的面色明顯又沉郁了幾分。

“胡說,他什麽時候喂我喝藥了?”

“您前幾天昏迷不醒的時候,蕭将軍一直都在。”

江嶼鴉色的睫毛倏地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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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竟是直接奪過顧淵手中的藥碗,一口氣全部喝了下去。

蕭向翎……

江嶼從未覺得,這世上竟還有文字像這三個字一般,亂人思緒,擾人心神。

停頓良久,江嶼突然扯過一旁的書卷。本想靜心,卻不想心情更加煩躁。

“這書卷誰動過?”江嶼冷聲問道。

“蕭……蕭将軍。”

知道江嶼最不喜別人動他東西,顧淵也放輕聲音試探說道,“是您昏迷那幾天,蕭将軍一直坐在這……”

“別說了。”江嶼驟然打斷,把書卷扔到一旁。

江嶼的脊背已經微微繃緊,身體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僵着,執拗地沒再說話。

他不懂蕭向翎是怎麽想的。

當日在朝堂上,他本可以揭穿自己的假冒身份的事實,說明他兩次救了自己,自不會是下毒加害之人。

他本可以說出宮宴當晚的追殺,說出太子殿起火時的相救。

這些本也是江嶼計劃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什麽也沒說。

“蕭向翎,事已至此,你可認罪?”皇帝在那日怒道。

江嶼沒擡頭,眼神盯着地面上一塊凸起的銀雕。

如芒在背,他不知道那人眼神中會是怎樣一種憎惡與失望,也不在乎。

他本就是在勾心鬥角與不公平中長大的人,對彼此間的利用司空見慣。

但是他始終沒擡頭。

“臣無話可說。”

不知過了多久,江嶼只聽得這一句話。

像是冬日裏的鐵片一般,又硬又冰,叫人不敢碰。

下毒一事是死罪,由于案件證據還未收集全面,蕭向翎被暫時關押在牢獄中。

江嶼突然要翻身-下床。

“殿下且慢。”顧淵忙着去扶一把,“太醫說您最近不能……哎您至少把鞋穿上!”

江嶼走到窗前。

外面下着雨,不小,濕寒,風大。

下了有幾日了。

不知為何,那雨幕中總是似有一人身着黑衣,策馬而來。于刀鋒交錯中投去一石,使黑衣人走鳥獸散。

随後竟會極其有趣地說一句:小公子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有趣極了。

但他忽然笑不出來。

“外面冷嗎?”江嶼忽然無厘頭地問了這樣一句。

“還……挺冷的。”

“……”

“送一床棉被過去。”江嶼目光繼續盯着窗外,繼續加了一句。

“啊?”顧淵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江嶼在說些什麽,“是……”

“還有。”江嶼加到,“叫夏大人去查他這個人。他的家人、摯友,我都要知道。”

“現在就去。”江嶼語氣一頓,“……先去送被子。”

“……是。”

皇宮內。

整個大殿上漆黑一片,偶有窗外的閃電劃過一絲亮光,以及砰然炸裂的雷聲環繞作響。

氣氛詭異至極。

沒人想到這大殿中,竟還有人。

皇上坐在龍位上,手裏拿着一冊卷宗。

光線極暗,甚至要閃電打過的一瞬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內容。

卷宗上是若楊與北疆的全部往來信件。

最初的一年裏,大多是一些家常聊天,諸如“近日中原落了初雪,北疆是否早已素裹皚皚”一類的話。

在每封信件的最後,若楊都會用隽秀的字體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在右下角用筆沾胭脂,繪出一朵極小的梅花。

中原氣候不适宜種梅,而北疆每年入冬梅盛雪間。

若楊是想家的。

再向下翻過去,便可看見坐實若楊罪狀的那一封書信。

信中大概的意思是:北疆勇士無畏善戰,不願屈服于朝廷,大可奮力一搏。同時信中附上了中原邊城地圖,還特意用紅筆圈出防守薄弱的幾個關卡與城池。

半個月後,北疆發起戰事,進攻路線與地圖上的指引完全相同。

皇上卻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對。

當時戰事緊迫,他怒極,加上衆臣聯名上死書,他這才一杯鸩酒賜死若楊。

但現在忽然存疑,如此機密的信息,他通常也放得隐秘,不會讓嫔妃有接觸到的機會,若楊又是如何得到的?

他的目光順着一行行隽秀的字跡向下,最後落到那落款簽名上。

随即身子猛地一抖,霎時僵在原地。

——那落款一旁,并無胭脂繪的梅花。

“蒼松剛勁,卻冷;翠竹堅-挺,卻空。我尤喜那寒梅,乍一看柔弱可憐,卻不懼風雪,想也是個飒爽的美人。”

初見時,若楊無意間的一句玩笑話驀地浮現在腦中。

若楊是那麽喜歡梅的,他怎麽就忘記了呢。

皇上雙目放空,盯向窗外,甚至有淚水流下。

他從未有如此蒼涼甚至癫狂的神情,交織着恨意與懊悔,交織着懷念與氣憤。

良久,他竟是緊緊把那卷宗抱在懷中,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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