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色漸明,雨勢卻并未減小。
或是在蕭向翎那裏碰了釘子,或是在夏之行那毫無頭緒,又或許是雨勢過大,不方便行路。
顧淵一直沒回來。
不知不覺間,江嶼已經在窗前站近兩個時辰了。
不想入眠。
只因每個雨夜,他都會做那個離奇而詭異的夢境——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有一人站到他面前,以他的角度卻只能看見那人鞋履。
只是近期,竟還有些其他的夢境。乍看上去莫名其妙,卻又叫人沒法忽視。
身上的傷還在泛着刺痛,他微微活動了一下寒氣中站久了的身體,關節處竟發出嘎吱的響聲。
周遭安靜至極,他竟是想起很多往事來。
他生來就沒有母妃,又不受父皇寵愛,幾乎只有顧淵一個活人每天陪在身邊。
他很小時候問過顧淵,為什麽他為主,顧淵為仆。
顧淵答,人生而有命,不可抗,不敢逆。有些人就适合坐于高堂之上,享衆人擁護;有些人就适合匍于泥土之間,以身軀為梯,把別人送上高堂。
就像人各有志。
江嶼說,但自己成不了那高堂上的人,也成不了梯。
他被如狼似虎的皇兄們虎視眈眈。有着皇子的身,卻沒有皇子的命……
随着年齡的增長,他漸漸發現,自己能透過他人的眼睛,看到那人最害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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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是一種異能。
在七歲左右時,他從書房跑出來,正面迎上滿臉陰翳的丞相。記憶中丞相眉頭緊緊皺着,目光幾乎要迸出火來。他不認得江嶼,還道是哪裏來的小侍衛,便沒搭話,徑直向前走去。
但江嶼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此碰面。
他在丞相的眼中,看見了一個口吐鮮血的女子。她渾身是血,眼中閃着足以令任何人動容的,悲戚的光。
但即使這樣,依舊難以遮掩她無邊的美色。
江嶼旁敲側擊地四處打聽了好久。
這才知道,原來他也是有母妃的。
他有冤屈,有不公。他沒法心甘情願做□□,也沒法幹幹淨淨坐上那高堂。
他要在盛世中茍且栖身,在亂朝中鋒芒畢露。唯如此,才能在這狼群中活着。
雨勢漸大。
江嶼心亂如麻,轉身取過一把傘,大步邁進暴雨之中。
監牢內。
狹窄的廊道內陰冷潮濕,兩側閃爍着明滅詭異的火把,更顯悲戚與幽暗。
“站住,牢內重地,閑人勿——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還望七殿下恕罪。”牢口的士兵一看江嶼的令牌,立刻拱手改口。
江嶼腳步未停,目不斜視,朝着身後輕微一擺手,“不用通報了,我進去尋人……看一眼就走。”
“可是……牢內肮髒惡臭,還常有打架鬥毆精神失常之人,只怕殿下……”
“嗯?怕我怎樣?”
他偏側過頭,一側隐在陰影中,另一側還有雨水順着鬓發流淌下來,嘴角卻是輕微勾起。
像是滿目蒼白中,铿然墜地的一片雪。
士兵晃神的片刻,江嶼整個人已經隐進了無邊的黑暗當中。
牢內地形錯綜複雜,越走得深入,所見之景就愈發猙獰。
有人雙目放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乎下一秒就沒了氣音;有些人見人來,便拼命晃動着牢房的們,還用頭撞擊出石破天驚的響聲;有些牢房早已有未清理幹淨的屍體,招來了腐蠅和老鼠。
随便一個人來到這裏,都難免會感到恐懼、惡心,更別提從小嬌生慣養的皇子。
但出乎意料地,江嶼并未向兩側的牢房投去一絲目光。沒有憐憫,也沒有嫌惡。
雨水從他素白色的長袍邊緣上低垂下來,順着來路形成了一道長長的水跡。
眼看着就要走到長廊盡頭,前方的牢房卻莫名其妙地安靜了下來,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将長廊分為兩半。
江嶼這才偏過頭去。
——只見在中部位置的一間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擠到了牢房的一角。身上并無傷痕,只是眼神中頗有驚慌與不安。
而另有一間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擠到了牢房另一邊的角落,而他們身-下,竟是墊着一張厚實而花紋華麗的棉被……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簡單而離譜。
——中間那個牢房坐着一個人。
蕭向翎側身而坐,雙目阖着,像是在冥想。
能把牢房坐成如此舒适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似是感受到周遭竊竊私語的驟然消失,蕭向翎擡眼,向牢外一瞥。
兩人的目光之間,隔着一道鐵門。
但剎那間江嶼有一種錯覺,仿佛處在牢中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對方一席黑衣嚴整,連袖口都系得緊實;而自己現在的樣子大概十分狼狽,渾身濕透,還有雨水順着鬓發流進眼裏。
江嶼微微開了開口,卻沒說話。
“你來做什麽?”蕭向翎轉回目光說道。
他的話音平穩,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照舊,但江嶼敏銳地從這一個轉頭中,品察到了一絲不屑掩飾的厭惡。
“來看看蕭将軍吃得可飽,穿得可暖。”江嶼說着,目光向隔壁牢房中的棉被瞥去一眼,“如此,才能安然入睡啊。”
“殿下還不如多擔心一下自己。幾日前我将殿下從火場中救出來時你還命懸一線,現在就這樣在暴雨中不遮傘到處跑。”
蕭向翎目光微轉,看見江嶼身-下垂下來的一大灘水跡,“若是哪個不小心凍死了病死了,白費我火裏跑一遭,有幾條命夠你這麽作踐自己。”
江嶼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軟,卻又不過轉瞬即逝。
“蕭将軍這是生怕我先死呢。”江嶼笑過,上前邁過兩步,與牢門欄柱的距離只有幾寸。
他繼續低聲說道,“但你又打算如何看到我死的那一天呢?這明是死罪,你卻束手就擒伏罪,但你……又怎是甘心坐以待斃之人呢?”
蕭向翎微微擡起眼皮,“哪有七殿下計劃周全,步步為營,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殿下您想暗算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又如何辯解得出?”
江嶼眉心一跳。
“那日,你本可承認宮宴當日救我之事,你本可以揭露我假扮七皇子侍衛蒙騙你的事實,告訴皇上火場中你舍命相救。如此便可擺脫你試圖加害七皇子的事實。”
江嶼刻意放輕了聲音。
“你為何不說?”
沉默良久,蕭向翎倏地站起身來,立在欄柱內側,與江嶼距離只餘咫尺。
目光相對,一冷一熾,結不成冰,擦不出火。
“因為我說過,殿下曾讓我想到一位故人。”
江嶼一愣,随即立刻錯開目光笑道,“都說過了,我怎會是你的故人。蕭将軍最近念故人念得辛苦,竟不知外面已經傳成風流小傳了。”
江嶼眼角彎起,那弧度若是稍大一點,便能滴出水來。
“你知道他們都在說什麽嗎?”他上身繼續前傾,直到呼出的熱氣打在對方的銀質面具上,化開一片轉瞬即逝的水霧。
“他們說——蕭将軍英勇絕世,俊俏無雙,有萬人難擋之勇。而我這個不成才起又窩囊的小皇子,便只能靠美色求将軍垂憐一眼。若是晚上把将軍伺候得舒服了,或許還能借一-股東風,鞏固一番地位。”
江嶼将這些話說得極慢,清冷至極的嗓音配上下.流至極的文字,頗有幾分透過古畫看春.宮的詭異之感。
“可惜,我現在竟是連你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刻意做出的遺憾意味恰到好處。
蕭向翎聽此,渾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卻并沒有任何其他的表現。
那雙永遠平靜無波的眸子中,連一絲閃動的情愫也沒有。
“殿下可是是為此,才對我心懷怨恨?”他緩緩開口,“這些謠言我自會放話出去澄清,閑人酒醉飯飽後的流言而已,殿下不必當真,也不必動怒。”
“倒也沒什麽。”江嶼直回身子,“若是蕭将軍肯把面具摘掉,讓我一窺真顏,我便不再動怒。”
“若是殿下為此事而來,便請回吧。”
“既像是故人,此等緣分,竟不值坦-誠一見?”
蕭向翎搖了搖頭,“殿下,我剛剛說,您‘曾’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江嶼話頭一頓。
“但我現在十分确定,您并不是他。”
“為何?”
“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單純。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不惡意揣測他人真心。哪怕是路邊的小草、乞丐,也不會随意踐踏的。”
蕭向翎沉聲道,“并非是殿下這般的周密之人。”
周密之人。
江嶼目光盯在地上,指甲漸漸嵌入手心之中,卻又如同被針-刺一般立刻松開。
“周密之人,是極高的評價。”江嶼笑着說道,“只是蕭将軍那位故人看上去,不是太聰明的樣子。”
蕭向翎驟然色變。
只聽呼通一聲巨響,蕭向翎猛地拽住江嶼的衣領。力氣之大,整間牢房的欄柱都在微微發顫,整條走廊側的犯人都向這邊投來畏懼的目光。
江嶼被這一拽,上身猛地撞到鐵欄柱上面。之前火場上受的內外傷還恢複得半斤八兩,這一撞只覺眼冒金星,頭腦空白,五髒六腑都跟着翻滾攪動了起來。
“你怎麽對我都可以。”蕭向翎咬牙切齒的低語在耳邊響起,“但是你要再敢說他一個字。”
江嶼只覺肋骨火-辣辣地痛,一口鮮血湧上喉頭,他卻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強行将嘔吐感壓了下去。
“蕭将軍不必發怒。”江嶼盡力穩住重心,勉強擠出一個笑意,眼中卻閃着惡意的光,“若非如此,他又為何會成為将軍的‘故人’呢?”
握住脖頸的手腕驟然一松。
蕭向翎怔在原地,連指尖都在不受抑制地以極小的幅度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