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牢內。
一位女子被鐵鏈捆綁在一間囚室內。地上并無新增的血跡,她身上也沒有大小疤痕,顯然是沒經受過嚴刑拷問。
但這是一件死囚才會進的牢房。
囚室內是死一般的寂靜與壓抑,處處潛伏着惡臭與絕望的氣息。
她要崩潰了。
牢門忽地被打開,那人攜着一陣寒風進入。他身披一件雪白的裘衣,輕手抖落掉肩上的細雪,宛如清風入雲霁。
江嶼走近女子身前,打量一番道,“你就是給我下毒的那個宮女?”
那女子宛如被針-刺一般,肩膀猛地一縮。
從江嶼進來的一瞬,她就感受到他與一般人不同,其他人審訊多為外強中空,但江嶼卻有着一副俊美到足以蠱惑他人的面皮,和一副冷如寒冰的心腸。
那女子生硬地回視着。
而江嶼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卻毫無波瀾,甚至堪稱是漫不經心的。
這不是一個可以給予對手的眼神。
“你之前說,是蕭向翎指使你做的?”江嶼輕笑道。
江嶼只問了這一句,甚至根本沒期待得到回答,便移開目光往這囚室裏掃了一圈,支走了門口的士兵。
“我二哥給了你什麽好處,值得你這樣替他賣命?”他上前一步,懶散說道。
剎那間,女子眼中的驚詫無以複加,但下一瞬她便狠狠搖着頭否認,“是蕭将軍讓我給你下毒的,關江馳濱何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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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嶼一根手指抵在她肩頭,示意她閉嘴。
女子的恐懼在她的眸子中顯露無餘。
“但是我二哥可能沒你想象的那麽仁厚守信用。”江嶼慢聲道,“他答應免去你兄長的死罪,但保釋死囚本就是風險極高的事情。”
他晃了晃自己指縫中的刀鋒,“所以他讓我現在就把人解決掉,免得之後麻煩。”
那女子絕望地睜大了雙眼,“你怎麽知道……不,你在說謊,不是,沒有!”她瘋狂地搖着頭。
身上的鐵鏈被她掙得叮當響。
江嶼将薄刃貼上了那女子脆弱的脖頸,嘶喊聲戛然而止。
“喊有什麽用。”江嶼輕聲說着,語調卻充滿了誘導性,“想要解決問題,就安靜點。”
那女子不是個傻的,在江嶼進來的一瞬間,就猜出了七八分。
她當時和江馳濱約定好,她出面下毒行事,而江馳濱會解救出她犯了死罪的兄長,一命換一命。而此事必須雙方保密。
而江嶼卻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足以證明他剛剛所言非虛。
——江馳濱只想借她做炮灰,根本沒想保住她兄長。
連續幾日的囚牢折磨最容易使人精神消沉,神智磨滅。理性思考的能力逐漸衰退,任何主觀的突發-情緒都會被無限放大。
她把命都交給了江馳濱,對方卻從頭至尾都沒有兌現承諾的意思,不由得怒火中燒,恨意與失望瞬間撅住了整個心髒。
她顫聲問道,“你想如何解決問題?”
“我幫你救人,你只需要幫我說一句話。”
“你告訴皇上,這一切都是二殿下指使你所為。”江嶼壓低聲音說道,“告訴他,蕭向翎并無弑君叛國之心,罪不至死。”
江馳濱正靠在府上的躺椅內喝着茶。
只是并不悠閑,若是細看,他的腳尖還在地上沒什麽節奏地拍着,這分明是心焦氣躁的表現。
自從他與蕭向翎談話的那晚開始,就總有種不詳的預感冥冥中讓他焦慮。
整件投毒案的始作俑者是他,但是他開始只是想在宴會上殺死江嶼。
為此他做了雙重準備:酒杯中的劇毒,與潛伏在大殿附近的黑衣死士。若江嶼活着走出殿門,則發動死士,不惜一切代價必定要使江嶼命斃當夜。
卻不想宴會上事情進展頗有戲劇性,半路出個喝上頭的丞相來攪局。
而始終令他想不通的是,為何江嶼喝了毒酒卻好好活到現在,丞相從頭至尾沒碰毒酒卻血濺當場。
而另一方面,是蕭向翎。
而今北疆剛剛平定,情勢搖擺不定。雖然蕭向翎人在京城管不了兵,但他還是北疆大軍馬首是瞻的将領。
而如此人物,卻偏要與江嶼交好。江嶼母妃來自北疆,又在中原被賜死。這兩個人在一起難免搞出幺蛾子來。
于是他順水推舟,與那日下毒的宮女約定好,一口咬定背後指使的人是蕭向翎。而蕭向翎入獄後他再雪中送炭,籠絡人心。
他沒想到蕭向翎會拒絕。
那晚牢中,他将條件說得天花亂墜,甚至許諾自己若哪天當了君王,蕭向翎便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蕭向翎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平淡,問道,“那殿下要從我這拿走什麽呢?”
他搖頭笑道,“我不要将軍什麽。只要你的一顆忠心。”
蕭向翎與他對視良久,在那頗為沉重且富有壓迫性的目光中,他竟無來由生出些惶恐來。
“二殿下說笑了。”蕭向翎突然笑道。那笑浪蕩得随意,又夾雜着與輕浮不搭邊的寒,像是從北疆刮過的刺骨冷風。
“刀尖舔血之人,哪來的心。心都沒有,又何談忠心?”他說,“天寒,二殿下請回吧。”
門驟然被打開,江馳濱回過神來。
倉皇的軍士跪到腳邊,“殿下,大事不好了。”
江馳濱心一緊。
“您要救的那位囚犯,在牢中……咬舌自盡了!另外……陛下急召!”
江馳濱一上朝就感覺到了形勢不對。
大殿中氣氛微妙,刑部一幹人站在左側,江嶼背對門口站在右側。而蕭向翎竟由兩位士兵看守立于右後方,他身上并無任何捆束,周身衣物嚴整,不髒不亂。
而大殿正中,赫然跪着那位下毒的侍女。
想到她兄長牢中自盡的消息,他心下一虛,緩步走到大殿角落。
“江嶼,你之前以性命相保投毒一案另有隐情,請朕急召相關人等來朝上,你可有何話說?”皇上開口。
又是江嶼!
江馳濱猛地擡頭,惡狠狠地瞪着那個白色的背影,同時一-股不安的情愫從心底升起,讓他雙-腿發顫。
不,江嶼不可能知道的。他想。
自己與那宮女曾對天發誓,此事定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而宮女栽贓給蕭向翎已經事成,他也早已準備好營救他兄長的計劃,只是……
“啓禀父皇,投毒一案卻是另有隐情。當日此女乃是被逼迫說了假話,事實上蕭将軍并未指使宮女投毒,還望父皇明察。”
蕭向翎頗為意外地擡起了目光,卻又不免夾着幾分懷疑。
江嶼沒擡頭,示意宮女在皇上面前陳述證詞。
那宮女面色灰敗,單薄的衣物已經有多處漏洞。渾身抖得不像樣子,連說出口的話音都是緊得很。
江嶼肩膀微微一松,脫下自己身上披着的白裘衣,披在那女子裸-露的肩膀上。
“別怕,說出來。”他在她耳邊輕聲道。
“啓禀陛下……指使奴婢下毒的不……不是蕭将軍。”她勉強找回了聲音,吐出這幾個字。
話音未落,江馳濱憤怒的聲音便傳來,“大膽,投毒大案豈為兒戲,如何能忍你每天變化說辭?就不怕家裏人遭報應不成!”
“家裏人”三個字顯然是觸動了某種戰兢的恐懼,那宮女猛地一抖,卻是不敢說話了。
“姑娘……”江嶼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安撫道,“信我。”
江嶼刻意垂下了眼眸,眼尾的弧度削去了幾分銳利,是一種頗有誘導性的神态。
“不是蕭向翎是誰,若你今日說不清楚,便別想活着走出這間大殿。”
宮女哪見過這麽大的陣勢,幾乎要吓暈過去。但輕微搭在她肩上的手卻讓她稍微找回了些神智。
她心一橫,咬牙喊道,“啓禀陛下,不是蕭将軍,是二殿下,是二殿下逼我栽贓給蕭将軍的。奴婢所言句句非虛,還望陛下……”
話音未落,一旁的江馳濱吓得面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忙着為自己辯解。
皇上看着下面又哭又吵的幾個人,一個頭比三個大,猛地一拍桌面喊道,“都給朕閉嘴!江嶼,你說,為何說投毒一案另有隐情?”
案件冤屈是一回事,但是已經定罪的案子被人翻出來,是另一回事。
江嶼怔愣了一瞬,背後江馳濱恨意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剝。
而另一側,蕭向翎也朝這邊看過來,那目光有些冷漠,還帶着幾分不信任的懷疑,江嶼卻突然覺得這目光燙極。
“父皇,于公,宴會當天蕭将軍并未趕回京城,并無機會提前勾連侍女下毒。況且我與蕭将軍素昧平生,無冤無仇,兒臣覺得此事頗為蹊跷。”
目光的灼意更甚。
“于私……”江嶼低着頭,語氣一頓,“太子殿起火當天,我沖進去試圖解救長兄,但殿內火勢過大,并未成功。”
皇上好奇地擡起了頭,他只聽說江嶼沖進去救了人,并不知事件的詳細經過。
“父皇,最後是蕭将軍沖進去把我們二人帶出來。蕭将軍救了太子與兒臣二人,所以兒臣并不願相信,蕭将軍便是那指使投毒之人……”
所有人都被這條信息驚得不輕,霎時無人說話,連胸腔裏的心跳聲都明顯得若擂鼓。
江嶼說得輕松,但這可是足以令人送命的火場,是太子和皇子兩個天子的血脈。
若此事為真,那還罰什麽罰,獎賞榮譽加身都來不及。
皇上震驚地看向蕭向翎,顫聲道,“蕭……蕭愛卿?剛剛江嶼所言,可為真事?”
江馳濱見此,面色一白,差點昏過去。
蕭向翎卻并未回答皇帝的問話,他的目光從剛剛起便一直釘在江嶼身上。
沒有恨意,沒有感激,甚至連懷疑都逐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