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嶼微微吸了一口氣,從臺階上走了下去。
此刻,與那天他刻意隐瞞自己身份的場景并無什麽不同,而他竟感受出更強烈的壓抑。
兩人之間宛若隔着一道透明的牆壁,卻擦破關節也不能前進半分。
“蕭将軍……”他站定在蕭向翎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輕道,“皇上在問話。”
與此同時,他擡起眼。
與任何人不同,蕭向翎眼中空無一物,沒有那宮女眼中的迫切渴望,沒有江馳濱眼中的污濁畢露。
他有着自己見過最幹淨的眸子。
所以他從未看懂這個人。
對視良久,蕭向翎錯開目光。
“回禀陛下。為真。”蕭向翎低聲道。
江嶼肩膀不易察覺地一松。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份莫名其妙的釋然源于何處,在意識到之前便已迅速消逝。
“父皇,宴會當日兒臣的酒壺中被下有劇毒,兒臣與丞相都身中其害,丞相命斃當場而兒臣僥幸得生。”江嶼拱手說道,“而前些日子太子殿內起火,當時太子暈在床-上不省人事,明顯是預謀已久,刻意為之。而今終于查出兩案兇手,兒臣卻痛心至極。”
他側頭看過地上跪着的江馳濱,“我以為我們皇子間兄弟情深,理應同心協力輔佐皇上,賜邊境安定,予黎民太平。卻不想二哥竟将個人私欲置于天下蒼生之上,不顧倫理王法,不惜骨肉相殘,下毒放火無惡不為。”
宮女只說出下毒之事是江馳濱指使,而江嶼則将兩個案子都推到了江馳濱頭上。但後者現在吓得冷汗直冒,頭腦中一片空白,哪裏還分得出心思思考江嶼話中的細節。
“父皇,還望父皇明察!”江馳濱聲音明顯帶了顫音與哭腔,“那宮女顯然是受了江嶼教唆才栽贓于我。若我們當真有所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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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突然找到了辯解的突破口一般,語速驟然加快,“若當真有所勾結,她緣何願意為我賣命?又為何轉而在此揭露我?這定是被人教唆……”
“二哥。”江嶼打斷他的話,語氣中适宜地帶上了些糾結與遺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與這宮女間約定之事,當真打算瞞着父皇麽?”
宮女身子一抖,江馳濱癱坐在原地,面如死灰。
——江嶼知道了。
宮女将二人約定的事情告訴江嶼,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這件事關系着幾個人的性命,若有一人反悔抖落出事情經過,便全盤皆輸。
她這是傷敵一萬,自損八千,自己明明答應好替她救出她兄長,她又為何……
一個驚悚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江嶼。
是江嶼!
她兄長突然在獄中自盡絕非巧合,定是江嶼将此事添油加醋騙過那宮女,她才會在朝上如此不顧後果地将事情和盤托出。
但是江嶼又是怎麽知道……
皇上啪的一聲拍響了桌面,卻由于過度激動差點癱倒在龍椅上。
“你說!”他顫着手指向地上跪着的宮女,“若實話實說朕饒你不死,否則必誅你親族!”
那宮女吓得失了聲音,緩了好一會,“皇上,确是江馳濱命我在七皇子酒中下毒,并嫁禍給蕭将軍的,只因……因江馳濱答應我若事成,将饒我兄長一命。奴婢所言句句非虛,奴婢罪有應得,但求陛下可以網開一面,饒我兄長不死。”
“父皇,她兄長還在牢獄之中,是犯了死罪的。”江嶼在一旁輕聲解釋道,“但這姑娘說此案中有冤情。若有怨翻案是合理之舉,但若直接承諾放人……便是違背了這朝廷律法,何能服衆啊……”
他的聲音溫和而缺乏攻擊性,但卻每字每句都深刻入骨,将江馳濱的罪行毫不留情地揭露批判,一份不妥也不肯放過。
給皇子投毒、放火、私自釋放朝廷死犯,單獨哪一樣拿出來都是不可饒恕的死罪。
江馳濱嘴唇顫抖,這些罪行從江嶼口中輕描淡寫地吐出來,他實則從一開始就踏入了對方的陷阱中而不自知。自以為盤算妥當萬無一失,卻不想每一份自作聰明的計謀都成了定罪的一份把柄。
對方把自己釘死了。
事已至此,已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
他将滿帶憎恨的目光投向江嶼,卻只換來了不屑的輕輕一瞥。
那目光中是不加掩飾的冷冽與惡意,卻又帶着幾分令人無可奈何的自信。仿佛在将人辛苦籌劃的棋局一袖掀翻,随後只是盯着人氣憤至極的面孔憐憫。
猝然之間,只聽一聲巨響,皇上竟是一口心血咳出來,直直摔倒在了桌面上。
四處紛亂一片,忙着宣太醫,場景一度慌亂。
“父皇過于乏了。”江嶼轉頭看向江馳濱,“此案尚未定數,還得麻煩二哥到牢房下面去坐兩天。”
“江嶼,你個賤.人!”紛亂之中江馳濱怒喊道,“你跟蕭向翎二人暗自勾搭誣陷于我,你們私下裏做的那些茍且之事……”
“賤.人?”
江嶼突然笑了起來。
那不是一個善意的笑,但又不含嘲諷與刻薄,若不是在這種極端的場景下,反倒像是個極其喜悅的表情。
蕭向翎向他投去目光。
“……賤.人。”他重複,“你們害死我母妃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麽說的。”
由于激動,他的聲音略顯尖銳,“是不是凡是與你們對立的,不被你們認可的,都是罪過,都該死,都可稱之為賤.人。”
“江嶼!”蕭向翎突然厲聲開口。
江嶼一抖,這一聲似是把他叫了回來,他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略微顫抖地睜開。
“……若是二哥沒法從牢中出來。”他輕聲道,“也別忘了我這個賤.人吶。”
江馳濱被士兵帶走,江嶼怔愣在原地沒說話。
“殿下……”一旁宮女怯生生的聲音傳來,“七殿下。”
江嶼身體還有些僵着,緩了一瞬才轉過頭去,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面孔,眼尾習慣性地蘊着假笑。
“今日有勞姑娘了,我定會盡力與我父皇相求……”
“殿下,小女子不求茍生,只是我那兄長……”
江嶼低着頭,良久才緩緩道,“姑娘,我也是剛剛得知,你兄長已經在牢中自盡。”
他以為那宮女會哭鬧,甚至會沖動尋死,但她平靜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她愣在了原地,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良久才有兩行清淚從眼中流下。
“我早該想到的……他那麽執拗的性子。”她癱坐在地上,低聲喃喃着。
江嶼垂着眼睛,看不出其中神色。否則旁人應是會識別他眼中的複雜感情。
不是悲傷,而是帶着些許久違的愧疚。在那雙形狀好看的眼眸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若有其他願望,我定傾力相助。”他說。
宮女似是認真思索了一會,随即笑道,“那只求殿下将我們的骨灰送回家鄉,兄長死了,我不願獨活。”
江嶼眉頭輕動,“你家鄉在何方。”
“不歸山之上。”
不歸山。
江嶼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怔住了一瞬,覺得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京城向西乘馬車三天三夜,最高那座山峰便是。”宮女提到家鄉之時,臉上浮現出一種向往和癡迷的神情。
江嶼瞳孔緊縮,他終于搞清楚不歸山熟悉在何處。
“不歸山為方圓百裏最高,高卻不寒,向東策馬三個日夜,便是那熱鬧的京城。”
這是曾在他夢中出現過的一句話。
而這句話不是別人告訴他的。
是他講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