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蕭向翎捧着一堆柴火進來,手中兩個火石摩擦幾下,便生出了火苗。
潮濕的石洞內瞬間溫暖起來,亮光将彼此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恍惚搖晃着。
被火一烤,江嶼愈發覺得身上的傷口難受得很,便自顧自在角落裏褪去上衣,一點點揭開沾血的布條。被水泡得泛白的傷口随着他的動作再次綻裂,卻不再有鮮血流出來。
“需要幫忙?”背後的聲音傳過來。
江嶼随意點了點頭。
上衣與布條被晾在一旁,蕭向翎卻從衣前取出一小把草藥。
那草藥長相古怪,顏色偏深,狀似嬰兒的巴掌。只是上面還帶有泛涼的潮水,明顯是剛從外面采回來的。
“這是什……”江嶼話說到一半,蕭向翎已經将草藥扯碎,将擠出來的綠色汁液,滴到了江嶼後背傷勢最明顯的地方。
江嶼倒吸一口冷氣,差點将自己的舌尖咬出血來。
“我也不知它名什麽。”蕭向翎嘴上說着,手下動作未停,“但對燒傷愈合性極好,不會騙你的。”
“會有些疼,忍一下。”
蕭向翎盡量快地滴好草藥,随即拿過一旁的布條,幫江嶼包紮起傷口。
手搭上肩膀的一刻,不出意外地摸到一片冷汗。
如果說上次在沐浴中是無意瞥見,那現在便看得清楚。
江嶼的上身比他想象的還要瘦一些,勁瘦而有力的肌肉薄薄貼在骨骼上,甚至勾勒出肋骨一條條的形狀。
而讓人無法忽視的,是江嶼身上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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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已經暗沉褪色,有些輕微隆起,最明顯的,還是心口的那一處醒目的紅。
蕭向翎的心跳陡然加快,強烈到詭谲的熟悉感再次破土而出。
“這是怎麽弄的?”他壓制住心底的沖動,将布條緊了一圈,蓋住那道疤。
江嶼順着他的目光随意一瞥,不經心道,“是胎記。”
蕭向翎手上一頓,連聲音都有些沙啞的顫抖,“你頸上墜的玉,是怎麽來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布條纏好後,江嶼扯過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記憶裏是一直有的,有人說是我生下來就帶着,有人說是我母妃留下來的。怎麽,蕭将軍總是對我這塊玉如此感興趣?”
蕭向翎沒回話。
他呼吸有些不穩,眼神緊緊盯着江嶼頸前那一抹閃着光的紅。
這未免有些過于巧合。
從初見開始就有的詭異的熟悉感,兩人重合的地方不計其數,連劍術都有吻合之處。
卻又有着更多的不同點,一次次讓他對自己的判斷産生懷疑。
太像,又太不像了。
蕭向翎終究沒說什麽,眼睛盯着火苗,又添了幾根柴。
洞內開始變得燥-熱。
江嶼大概是真累了,難得沒在一旁費盡心思套話,只是阖着眼睛靠在石壁上,像是睡着了。
蕭向翎深吸一口氣,松開一直合起的手掌。
而手掌中心,赫然躺着一枚極細的銀針。
是剛剛江嶼穿回衣服的時候,腰間暴露出了一閃而過的寒光。而蕭向翎為他包紮傷口的時候,便下意識順了過來。
宮宴當天,丞相中毒身亡,死因是小臂上一個針狀傷口。
後來罪名一并推到江馳濱頭上,但蕭向翎并不覺得此事會如此簡單。
甚至連江嶼自己中毒,都像是一個迷惑人的幌子。
皇上把這個案子交給他和夏之行,而事實上,江嶼從未脫離過他的懷疑範疇。
要事當前,兩個人都無法做到問心無愧,無法做到完全的交付與信任。
那銀針前端帶着些烏黑,明顯是浸過毒。而從剛剛藏匿的位置來看,大概是江嶼習慣随身攜帶的器具。
就像那把他藏匿在小臂中的軟劍一般。
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柔弱可欺,清秀冷峻的年輕人,還隐藏着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手段。
蕭向翎猶豫許久,終究還是決定将銀針別回江嶼的腰間。
他不想再這個時間點上,與江嶼糾結這件事情。
石壁旁卻突然傳來竜竜窣窣的響動聲。
而江嶼竟不知何時,早就睜開了眼,眼神清明,不摻半點睡意。
蕭向翎對視過去。
在晦暗的石洞裏,再針鋒相對的目光都會顯得缺乏攻擊性。更像是從兩個方向奔來的水,隐含着迫切的欣賞與惺惺相惜,最終相互消融,向着海的方向奔去。
“是我。”江嶼坦然道,“我沒想瞞着你,可能也瞞不住。”
“要不這樣如何,我把此事始末說與你聽,換你把面具摘下來。”江嶼輕聲道。
“只是摘面具?”沉默良久,蕭向翎啞聲回應。
“如果可以的話。”江嶼一笑,“我還想聽聽你那故人的事。”
柴添了一根又一根,江嶼靠在石壁上緩慢開着口,蕭向翎始終面向着火苗沉默。
銀質面具被放在了地上。
側面看去,他的面部線條分明而富有質感,像是用刻刀精雕細琢出的人塑。目光深邃而澄澈,裏面看不見任何他懼怕的東西。
那是他見過最幹淨的眸子。
人不知而不懼,是為純粹;知而不懼,才是為勇。
整個案子江嶼交代得清楚。江馳濱要加害于他,他故意沒喝酒盞中的酒,中毒、吐血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假象。
丞相挑釁也同樣在意料之中,他與若楊一案關聯重大。手中夾的劇毒銀針事先便準備好,在誇贊丞相衣料時将其刺入。
蕭向翎沉默地聽完,直到火苗再次将要熄滅,他才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也是江嶼描述的整個過程中最大的疑點。
“你怎麽知道江馳濱會用酒害你,又是如何知道丞相跟……你母妃的案子相關?”
“是巧合。”江嶼自然不可能說出自己那少見的異能,扯謊道,“江馳濱那下毒的侍女,我恰與他們兄妹二人相識,他們提前向我通風報信。至于丞相那邊,滿朝文武都知道若楊公主的案子是他主權,最後的處決命令也是他下的。”
蕭向翎輕輕搖了搖頭,他半張臉隐在暗處,神色不明。
江嶼驀地感受到久違的不安。
“這不像你。”他輕聲說着,“你不像是因為片面的懷疑、蛛絲馬跡就會下手的人,你有更多的證據。”
蕭向翎緊盯着江嶼,“你怎麽知道你母妃一定有冤屈,又是如何知道丞相當年做了什麽?”
這目光厚重而密實,給人帶來極強的壓迫感。但江嶼并未避開視線,只是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這目光中逐漸加快。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良久,他緩緩開口,“該到你了。”
洞外風聲凄厲,洞內靜得詭異,偶有火苗劈啪作響,在半空中炸出光亮的火星點。
“剛剛給你用的藥草,叫含思草。”蕭向翎開口,“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也是燒傷得狼狽。”
……
“所以你來京城,主要還是想去找他。”江嶼問道,“但你們許久未見,從何開始找,他又是否記得你,願意被你找到?”
啪嗒一聲,蕭向翎手中的柴火沒拿住,摔進火堆裏,外焰跳動了一瞬,使對面的人影有了幾分重合。
“時間不早了,先睡吧。”他說道。
直到一旁江嶼趨于平穩的呼吸聲傳來,蕭向翎仍然坐在火堆前。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地灰燼,泛着潮濕的冷意。
白月将下,天色漸明。
他動了動已經發僵的四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熱氣在半空中化作水霧,凝結成一團的形狀。
霧氣中,他仿佛還能看見那人一襲白衣,坐在他對面,眼中總是帶着漫不經心的笑。
“這草藥名為含思草,會有些痛,但是治燒傷很管用,不會害你的,信我。”
“不歸山向東策馬三個日夜,便是那熱鬧的京城,你若是有什麽想吃的玩的,盡管與我說。”
“阿翎……”
似是對這些回憶般的幻想已經習慣了一般,蕭向翎并未有過多觸動,只是沉默着等面前的熱氣散去,霧氣中缥缈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腦海中便只剩那日江嶼對他說的一句話:
若非如此,故人又怎會成為“故人”呢?
他又是否記得你,是否想被你找到?
江嶼這一覺算是實打實睡到了天亮,醒來的時候還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已經晾幹的外衫。
而蕭向翎還維持着昨晚的坐姿,像是沒動過。
“沒睡?”江嶼起身,将外衫穿好。
“也是剛醒。”蕭向翎面不改色地扯謊,同時微垂了眼眸,将一些隐秘的情緒深深藏匿起來。
“這裏距離那女子提到的地方不遠,步行的話,半個時辰?”江嶼拿出地圖,指出兩個位置。
“還是有些久,你傷得不輕,不要走太多路。”
“一些皮外傷而已,習慣了。”江嶼表示無所謂,刻意忽視了蕭向翎眼中探尋的神色,并未過多解釋傷疤的來歷。
“你若是介意,可以先騎馬前去,我步行也很快。”蕭向翎沉聲道。
江嶼少見地一愣,随後便反應過來,蕭向翎指的是介意“共騎一馬”之事。
“騎一匹馬而已。”他輕笑道,“我不會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