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出多時,二人便駕馬到了那女子所描述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這裏是一片肉眼可見的荒涼,半山腰處的百畝田地幾近荒蕪,翠綠色的麥苗已經枯黃,土地已經幹旱到裂開一條條淺口子。
“山下分明有河水,山上怎麽旱到這種地步?”江嶼環視四周,翻身-下馬,“怪不得青壯年都要走出去。”
“或許不是氣候的緣故。”蕭向翎跟在江嶼身後,拴好馬匹,取下拴在馬頸上的包袱。
“是這裏風水不好。”
江嶼看上去并未相信,笑道,“沒想到馳騁北疆的大将軍,還會信風水一說。”
蕭向翎自從洞中出來後便沒戴着面具,便使得面部神情分明了許多。
他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什麽。
路上偶有過往的行人,看見這二人皆是眼前一亮。
倒不是服飾有多麽光鮮,單是兩個人眉宇間的神色與氣場,便不似這山間農夫。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打量過來,尤其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偷着瞧一眼便笑得花枝招展。
只是或許兩人神情都過于嚴肅了些,愣是沒人湊近一步。
“他們在往同一個方向走。”江嶼提醒道。
兩個人夾雜在人群中間,不過幾分鐘,一個老舊的宗祠便呈現在眼前。
“他們在拜的那尊神像,是……”江嶼轉過頭,卻見蕭向翎像是沒聽進去自己說的話。
“蕭将軍?”
“嗯,可以這樣說。”蕭向翎敷衍答着,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那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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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小公子也來拜神像吶?”終于有個女孩湊到他們身邊,問了一句。
江嶼聽聞回頭,斂去嚴肅神色,笑着回禮道,“這神像可有什麽來歷?”
形狀好看的眼尾一彎,便宛如一把軟劍挑起滿池桃花,其中還漾着波光潋滟。
那女孩很是熱切地講了起來,“其實不僅是旱災,大事小事甚至相安無事,人們都會來這拜上一拜。據說這尊神像的原型,也是個非常俊俏的小公子。”
江嶼只是笑着,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都相傳很久以前,鬼門大開,大街上滿是鬼魂,術士無奈,便都綁了起來想用火燒光。”
江嶼眉頭一緊,不由得想起之前,在顧淵帶回的畫本上看到的一句:三百年前,百鬼橫出,術士以火焚之。
“然後呢?”
“然後有一個公子非常厲害,有上天入地的法術,不僅超度了鬼混,消除了旱災,還救人們于水火之中。”
“後來呢?”一直沉默的蕭向翎突然在一旁開口。
“後來…傳說他是歸隐山林間了,從那次之後便再也沒有關于他的任何記載。”
蕭向翎垂眸,似是并未感到意外。
二人向姑娘道了謝,便走進了祠堂。
雖說祠堂老舊,但裏面卻幹淨整潔,香火不斷,看得出是人們一直敬奉供養的一尊神像。
江嶼拿起幾根香,便也入鄉随俗地拜了拜。
那神像與普通的像都不一樣。
大多數的神像為了起到辟邪之意,面容猙獰醜陋;亦或是有一種詭異的神聖感,叫人不敢落下目光。
但眼前這尊像,卻極有人性色彩。
那面容與常人無異,神态自若,微側着頭輕笑着,像是要低頭對誰說句什麽話似的。
而又不像是對着普通人。
像是對着心愛之人。
蕭向翎只進去看了一圈,便退了出來。
祠堂門口坐着一個搖蒲扇的老人,手中有幾串木珠,像是風水先生。
“這位小公子,不遠千裏前來一聚,豈有匆匆一掃,不告而別的道理?”擦肩而過的一順,那人突然開口。
蕭向翎步子急停,倉促回頭看去。
那老者卻只是一笑,搖了搖頭,“我只看你執念深重,經年日久,有些不妥啊年輕人。”
“有何不妥?”蕭向翎追問。
“我只能點到為止。”那老者用手按了按木珠,目光朝着祠堂裏面一瞥,“與你同行的那個年輕人,與你緣分極為深重。”
“至于是什麽緣分,能有什麽結果。”老者在空中點了點,“要看你們自己。”
京城內。
平靜無波的外表下卻隐藏着暗潮洶湧。
皇上顯然是被江馳濱造的孽氣得不輕,本來身子骨不好,年事已高,上次殿中咳血後更是幾乎下不來床。
有人透露出口風,說皇上神志不清之時,滿口都是“若楊”二字。
此言一出,滿朝聳動。
若楊生前極為受寵,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說是差點做了皇後也不為過。
而在皇上重病這個時間點,若是若楊一案重審翻案,追封名號事小,而儲君一位事大。
按着皇上這神志不清的樣子,若是由于心懷愧疚,令立七殿下江嶼繼承皇位,也不是不可能。
文武百官在外面跪了幾天幾夜,皇上寝宮的門卻緊閉着,除了太醫與太監出入服侍,連個蒼蠅都飛不進去。
也不是皇上不願見,而是壓根見不了。
太子暫時接手一些朝內要務,雖說平日中他溫順和善,并未有什麽驚動京城的功名,但卻踏實勤懇得很。兢兢業業,事無巨細,竟是憑借一己之力穩下了衆臣的心,還向外隐瞞了皇上病危一事。
而江馳濱一案也暫被擱置。
太子寝宮內。
沐浴過後,長發尚未來得及系好,濕噠噠地垂在白衣上。
太子伏案批奏着文書,不時按一下兩側的太陽穴。
“要注意休息,有些事情交給別人做就好了。”他背後有個聲音說道,“不要還沒當上皇帝,自己身體先垮了。”
“沈琛?什麽時候過來的。”太子一笑,将毛筆置于硯臺上,“放心,還垮不了。”
被稱作沈琛的人一身黑衣,臉被黑色面紗蒙了起來,右手總是下意識搭在腰間的重劍上。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道十分明顯的刀疤。
“你要為若楊翻案?”沈琛冷聲道。
“我……”
“你想沒想過這件事的後果?”沈琛向前逼近一步,“現在七皇子與蕭向翎身在京外,江馳濱人在牢中只等你落下最後一把刀,而那昏庸的老皇帝不過是茍延殘喘幾日。現在沒人能擋得住你登基的路。”
太子隐在暗處的手不自覺攥起了拳。
“而翻案的風險。”沈琛壓低了語氣,“若是當年事情敗露,你承擔得起後果麽?”
太子緊緊閉上了眼,由于痛苦與掙紮微微顫抖着。
但他終究是搖了搖頭。
“此事莫要再勸。”他說着,“若楊一案有冤,若不為她翻案,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良久,他又補充道,“阿嶼他若是知道……也定不會原諒我。”
由于中途馬匹出現意外,二人比預計中晚了一天回來。
而顧淵早早就在城門口等候,看見兩個人一前一後騎在同一匹馬上,眼睛瞬間睜得極大。随後像是突然想到些什麽,面色肉眼可見地開始泛紅。
江嶼下馬,并未過多解釋,只是說了句“路上出了些意外”。
“平安回來就好!”顧淵為江嶼披上一件大衣,又向着蕭向翎鞠了一躬表示感謝。
待二人分開後,顧淵壓低聲音對着江嶼說,“殿下您可算回來了,陛下這幾天一直召見您。”
“為何?”江嶼一邊加快了步子,一邊問道。
顧淵将朝中現狀說與江嶼聽,皇上病危,太子掌權,新相未立,要案拖延。實在是不能更亂。
江嶼回程并未途徑自己府上休息,而是徑直去了皇上寝宮。
路上顧淵又跟他說了兩件要事。
“自從皇上看見案件卷宗,上面沒有若楊公主時常繪制的梅花,便一直心存愧疚。而幾日前,太子當着滿朝文武的面提出要重審舊案。”
江嶼腳步一頓,“我大哥提的?”
顧淵點了點頭,“還有一事,是聽人口風,準确性有待考證。”他壓低了聲音,“朝內混亂,而北疆殘黨正伺機而動。結了幾波勢力較大的黨羽,而民情激憤,大有燎原之勢。”
“我大哥怎麽處理的?”
“太子殿下将這事壓了下去,只是派軍隊鎮壓。但北疆那群野狼豈是好對付的,這麽多年過去,不過只有蕭向翎一位常勝将軍。蕭将軍不在,大軍沒了主心骨,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江嶼點頭了解。
江嶼來到皇上寝宮之時,已是半夜,本想等到天明再進入,卻不想立刻有太監迎了上來。
“七殿下,陛下等您很久了。”
江嶼徑直朝前走着,卻覺小太監有未盡之言。
“還有何事?”他問道。
“回殿下……陛下他……”
“我知道。”江嶼瞬間懂了他的未盡之言,“我會順着他的意思來。”
推門而入。
門檻處宛如一道神奇的屏障,阻隔窗外漫天風雪,屋內的火爐生得燥-熱,卻只餘一份死氣沉沉的壓抑感。
皇上躺在塌上,面色泛着清灰,嘴唇卻顫抖着發白。
見江嶼進來,那塌上一動不動的人竟是微睜了眼睛。
江嶼跪在塌邊的一刻,不由察覺些許荒誕的凄涼感。
這是他的父皇,也是一代君王。
但面對他将死之軀,他竟沒有任何感情,甚至連敷衍的眼淚也流不出一滴。
身為君王,開明也好,昏庸也罷。兒時熟讀詩書禮儀,登基前兄弟間争奪內鬥,繼位後要內安朝宮,外定疆土。
而彌留之際,滿心挂念的卻是一位曾經被自己賜死的妃子。
“你來了……小嶼。”聲音氣若游絲。
江嶼垂頭。
皇上渾濁的目光盯着窗外,似是回憶起了極為遙遠的往事。
“其實若楊被賜死的日子,也是個秋天……”他說着,嘴角竟輕微地勾起來,“她喜歡梅花,卻沒能在死前最後看一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