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日皇上與江嶼具體說了些什麽,并無人知曉,只是傳出了兩道口述聖旨。

其一,十七年前若楊一案重審,由太子與夏之行主要負責。

其二,若陛下崩,太子即位。

江嶼從皇上寝殿中出去時,已過了醜時,高挂的清冷弦月都即将隐去,只剩下天邊一片破曉的曙光。

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落在地上虛虛的一層,六角花的夾縫間還可以瞥見宮牆的豔麗朱紅。

江嶼從溫暖的室內走出門的一瞬,卻是實實在在地打了個冷戰。

夾雜着清雪的空氣幹冷,堪稱殘忍與粗魯地沖撞進人的肺中,激得整個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還泛着些無來由的酸澀。

江嶼卻是自虐一般地猛吸一口氣,擡眼看向晦暗的宮路,随即一愣。

前面有人。

在等他。

那人沉默地站着,似是許久未動。入目滿是熒光白雪,而他一身黑衣乍是惹眼。

若是走近了仔細瞧,那肩頭都有一層若有若無的霜白。

江嶼沉默着向他走過去,并不遠的路程,他故意走得十分慢。

腦內紛亂如麻之時,他還要分出些心神,來思索蕭向翎前來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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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套問皇上情況,儲君信息,亦或是若楊一案的進展……思慮良久,也不知哪個問題值得他在這雪夜中站上這些時間。

見江嶼出來,蕭向翎便向前迎上幾步。

他手中提着一件雪白的裘衣,抖落下了領口處紛飛的白雪,擡手披在了江嶼身上。

而直到他邁開步子,江嶼才注意到,他剛剛所站的位置,已經有了一對不淺的腳印。

溫暖從裘衣中傳來的一瞬,江嶼還微微怔愣着,連那句“謝謝”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雖說不歸山同行後,兩人關系明顯緩和了許多。但明面上過得去不代表互相欣賞交好,更不代表會站在一起同仇敵忾。

雪中送裘衣,終究還是不大合适。

江嶼狀似随意地掃了一眼對方肩上的雪,将滿心的懷疑壓下,只是淡淡問了一聲,“等多久?”

“不久。”對方沉聲。

“以後這些事叫顧淵來做就好了,何必有勞蕭将軍大駕。”江嶼看似關心,實則試探。

蕭向翎扭頭看過去。

江嶼滿身潔白幾乎要與漫天風雪融為一體,唯有那束起的長發烏黑。睫毛上挂了些許潮意,而那眸子中依舊是不露悲喜的含蓄與深沉。

蕭向翎滑開目光,“顧淵在給你煎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天寒,總是要有人來送衣的。”

他說得随意,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一笑,“再者,我身為‘皇子伴讀’,送個衣裳也沒什麽不妥。”

聞此,江嶼眼中極淺地噙過一絲笑意,卻又轉瞬間被風雪融散。

七皇子寝殿中還透着燈火,蕭向翎把人送到位置剛想離開,卻不想驀地被人勾住裘衣一角。

江嶼含着幾分不正經的笑意收手,蕭向翎的目光便跟随着那素白的指尖游弋,直到縮進同樣白的裘衣下,看不見。

“既然來了,不如進來坐坐。”

室內按着江嶼的習慣,生了三個火爐,別說穿着裘衣,就連身着單衣都會覺得熱。

顧淵自是早已習慣,将煎好的一碗藥放在江嶼床頭。随後看着江嶼不僅一件衣服沒脫,反而斜靠在塌上,将一床棉被蓋在了身上。

七殿下-體寒這毛病,顧淵是再清楚不過的。他還想替江嶼把衣服收好,卻被對方毫不留情地趕走。

“你先去休息吧,我跟蕭将軍有些事要講。”江嶼輕聲開口。

江嶼講話的音量向來不重,像是輕飄飄的柳絮,但其中卻夾雜着與生俱來的尊顯與威嚴,讓人無法忽視。

顧淵一頭霧水地看着剛從不歸山回來,心事重重的二人,還是推開門退了下去。

顧淵前腳剛走,江嶼就把那碗藥放在床頭木櫃上,帶着幾分嫌棄的神色。

“蕭将軍,我這幾天想起不歸山上,那姑娘講的那神像傳說,越想越覺得不對。”

蕭向翎猝然擡眼。

江嶼依舊帶着幾分懶散的笑意,“前幾日,我在顧淵帶來的畫本上,見過關于不歸山的記載,與那姑娘說得類似——百鬼橫出,術士以火焚之。”

蕭向翎不語,等着對方說完。

“但那卷冊中其實還記載了一句話。”江嶼一邊說着,一邊緊盯着蕭向翎的神情,“術士焚之,卻有一遺漏…被人所救。”

蕭向翎手指輕動,卻只是擡眼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人查過你。”江嶼絲毫沒有窘迫之意,此話說得格外坦然,“北疆戶籍本就稀缺,并無查到和你有關的人。但不歸山卻有,好巧不巧,在三百年前。”

蕭向翎暗處的手指緊握成拳,表面上卻不作聲。

“時間上,也與不歸山的那段傳說重疊。而蕭将軍又狀似對我脖頸上這塊玉十分感興趣,所以才冒昧一問,将軍可知此間有無關系?”

當初查蕭向翎之時,夏之行帶回的口信是:三百年前,北疆有同名姓之人。

而江嶼此時未提北疆,卻說不歸山,表面坦然,實則有詐計。

他只是想着,或許蕭向翎能知道些更深層次的東西,有關他帶着的那塊玉,有關纏繞他多年的夢魇。

但并未往進一步去想,也未對此抱有太大希望。

不想蕭向翎竟極為認真地轉過頭來,神情極為專注。

“我倒是知道一些。”

三百年前,不歸山上。

旱災已久,莊稼欠收,生靈塗炭,鬼門大開,百鬼夜行。

術士作法捉鬼,倒是如此便能風調雨順,居民安寧。

于是當時整個山上的居民整天什麽事也不做,光照着術士教的辦法捉鬼。

跟鬼一同來的,還有一位長相俊秀的算命先生,整天推着小棚車在喧鬧街市,上趕着給人算生辰八字。卻不要錢,被斥責是騙子也不惱,臉上總是挂着随性而放松的笑意。

于是大家都知道:不歸山來了個形容極美的小公子,只可惜腦子有些問題,不大靈光。

只有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的小孩整天跟在他身邊,極少說話,安靜得像個啞巴。

但他卻沒有這個好看公子一般的好脾氣,若是誰暗地裏說他一句壞話,定被他回瞪過去。黝黑的眸子總是帶着幾分狠,像是個破籠而出的豹子。

大概這世界上,也只有那好脾氣公子能忍他。

後來術士把這小豹子抓走了,人們這才說,“怪不得那麽兇,原來是個怨鬼,早就看出來不是什麽好東西。”

術士将衆鬼用施了法術的繩子束在木樁子上,點了一把火,口中念念有詞。

只有至純之火能對付鬼,不僅能燒死他們的肉身,還能毀掉魂魄,永世不可超生。

那天漫山火光,哀嚎遍野。

只是事情進行得并不順利。

燒到一半,火突然毫無征兆地停了。

這聖火只有至陽之體可以點燃,也只有至陰之體可以熄滅,而這漫山遍野的火瞬時消退,來者定法力無邊,似敵非友。

衆人舉起武器,緊張地盯着火焰後方。

直到漫天灰煙逐漸消散,便露出一張些許蒼白的臉,以及一身青灰色的長衣。

“這不是那個……算命的,腦子不太靈光的那個嗎?”

“不會是他把火滅了吧?莫非他真有些本事?”

人群中開始騷動。

他卻開了口。

一向和善的臉上毫無笑意,沒有弧度的眼尾沾了幾分淩厲的神色,甚至壓抑着怒火。

衆人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嶼。

“妖言惑衆,濫殺無辜,是為何?”他開口發問,語調冰冷,絲毫沒有往日的謙和。

“就是這群鬼害得天公不願降雨,我們都快要餓死了!”人群中喊道。

“有何關聯?”江嶼嗤笑道,“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況且鬼并非皆為惡意,無冤仇卻要對其燒之辱之,趕盡殺絕,此又為何意?”

術士沒吭聲,人群中也不複有人說話。

後來,百鬼被放歸,還其應去之地,而那平日裏看似頭腦不靈光的年輕人,只是掐指念了一個決,竟有漫天細雨霎時傾落。

人們磕頭跪謝,并不問百鬼去路。

百鬼回位,卻只有一人未歸。

他看着衆人欣喜若狂,看着雨水滲入大地,滋潤着幹枯致死的禾苗。

看着漫天微雨中,那人微皺的眉,泛白的唇,掐緊的指,風中飄起的白衣勝雪,勝過這世間一切的過眼繁華。

是風動。

亦是心動。

窗外雪落無聲,室內極為寂靜,爐火也似是怕擾了這少見的安寧,連噼啪聲都壓抑得極低。

蕭向翎講完後,江嶼良久沒應聲。

他在思索蕭向翎故事中信息的真假,思索這個傳說與自己夢境的适配程度。

可惜未能聯系起來。

良久,江嶼伸了伸已經發麻的四肢,膝蓋處的關節随着動作發出了一聲脆響。

蕭向翎目光瞥向了被江嶼放置在床頭的,已經泛涼的藥。

“我再去幫你溫一下。”他起身。

“不必了。”江嶼難得有些無奈地皺了皺眉,端起那碗藥,卻始終不舍得喝進嘴裏。

目光在藥碗與蕭向翎之間梭巡良久,終究一捏鼻子,皺着眉将藥一口灌了進去。

之後除了悶着咳了兩聲,卻并未有更多的反應。

“蕭将軍,在山洞裏,我記得你說過,在不歸山見你那故人之時,你身上燒傷甚是嚴重。”

江嶼抹去嘴角的水痕,低聲問道,“這故事裏的那只鬼,不會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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