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清冷的月色下, 湖水冰冷刺骨,上身探出水面之時,便能感受到水散發之時帶來更難熬的涼氣。

而對方凝視自己的眼神, 卻仿佛能點出火來。

江嶼從未見過蕭向翎這副模樣。

臉上的面具不知是沒戴出來,還是在水中脫落, 硬氣的面孔便肆意顯露出來。他渾身濕透,額角的發絲垂在一旁,還在偶爾滴着水, 看上去跟自己一般狼狽。

但那淩厲的目光中,卻充斥着明顯的怒意, 幾乎要将周圍的濕氣也灼烤得消失殆盡。

“江嶼,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壓低聲音警告。

近距離的身高差很容易帶來強勢的壓迫感, 江嶼不舒服地錯開了位置, 這才發現剛剛自己被夾在石壁與對方的身體之間,而水中的上半身幾乎要貼在了一起。

心中那絲若有若無的焦躁感更甚,他便又向旁邊竄了一小步。可狹隘的空間多少顯得局促,這一動便使兩人相貼的位置緊密蹭過。

“……”

江嶼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忽然覺得有一絲熱氣在後頸處緩慢蔓延開來。

對方卻依舊強勢地質問着,那絲若有若無的熱也在轉瞬間煙消雲散。

“你把我拖進水裏做什麽?”江嶼冷聲問着。

對方沒搭話,氣氛便在這絕對的安靜中一點點變得詭異起來。

兩人從未如此近距離地互相注視,江嶼可以看見他眉峰轉折處的每一根紋路, 以及在鼻骨側方緩慢積累起的水珠, 在某一個臨界點搖墜、破散,最後順着流下。

誰都沒有先開口,也沒有人願率先移開目光。

江嶼忽然覺得心跳有些快,一瞬間有拔劍竄逃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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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對方卻突然開了口。

“因為熱。”

似是在水裏待久了,二人的嗓音都有些啞。

而無邊黑暗中, 這低啞的聲音直沖耳膜傳來,聽上去卻只令心中煩躁之意更甚。

“上去說話……你!”江嶼剛想翻身上岸,卻覺對方又向前邁了一步阻住了路,本就距離極近的上身幾乎完全沒了縫隙,他甚至能察覺到對方平穩的心跳順着胸膛壓過來。

蕭向翎突然擡手堵住了他的嘴。

江嶼瞬間瞪圓了眼,袖口一震正要抖出軟劍,卻忽然聽見岸上傳來了人聲。

“他們還沒走。”蕭向翎用口型說着。

他選擇的這個隐藏位置極為巧妙,類似岸邊凹進去的豎行槽孔,頭上正巧有一塊凸出的黑石阻隔了岸上的視線,幾乎令人難以發覺。

“大……大師。”三殿下的聲音焦急得很,“你能不能算出他現在藏在哪……若是此事傳出去,是要掉腦袋的罪!”

另一個略細的聲音顯得鎮靜得多,“就算他聽見了,也沒有證據,三殿下有何懼之?再言之,正常人潛到水下這麽久,說不定已經不勝水性淹死了。更何況那人像是被拖進水裏的,保不準是水鬼一類的邪祟……”

江嶼在水下沒法出聲,沒法動作,只能用眼神用力示意蕭向翎把手拿開。

而對方卻像是沒注意到一般,直視着江嶼充滿怒氣的眼睛,一動未動。

本是針鋒相對的局面,激烈的氛圍卻因泛着寒的顫抖轉了個彎,使周遭潮意更甚。

唯一的變數,大概是從平穩逐漸變得紊亂的心跳。

過了良久,直到岸上的聲音遠去,蕭向翎才把手放下,而江嶼瞬間便從狹小的空間中掙脫開來,翻身跳到了岸上。

湖邊立刻多了兩灘圓形的水跡。

兩人簡單在岸邊擰了擰外衫和袖口,便轉身離開。

江嶼腳步較往常還要快上幾分,明顯是心情極度不佳。

“殿下還沒說,為何深夜來我府上。”蕭向翎忽然在身後問道。

明明是正經至極的問題,語調間卻偏偏含着幾分笑意,給人一種他在開玩笑的錯覺。

“夜半梁上,自是觊觎将軍美色。”江嶼淡聲開口,頭也沒回。

“若是他人口出此言或許我還能信上幾分,但若是殿下觊觎,我慶幸還來不及,哪會忍心殿下在房檐上面挨凍?”

江嶼了解對方口出渾話的性子,根本沒理,只是再次加快了步子。

“江嶼。”身後人突然改了稱謂道,“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江嶼沒答話,算是默認。

那人嘆了口氣,“我心裏有分寸。于公于私,我都不會幫着江馳濱針對你。”

江嶼止住腳步回身,身後那人便也沒再向前走。

“江嶼,我知道你不習慣信任別人,但其實适度的信任與适度的懷疑同樣,都是一種能力。”他凝視着江嶼的眼睛,“我知道從一開始,你便對我有着十分的偏見。但我以為這麽多事情過去後,你對我會有基礎的信任。”

這麽多事情過後……

江嶼以為自己想不起,卻沒想到此話脫口而出的一剎那,一件件事便紛紛從記憶跳出來,從眼前略過。

宮路夜裏從眼前稍縱即逝的石子、火場中那一抹高大的虛影、地牢中絕望而猩紅的目光、雪夜中凝固的一件雪白裘衣……

明明只有幾個月的時間,卻仿佛已經認識了許多年。

江嶼擡眼,卻只是笑笑。

若是仔細看去,他眼角還帶着些顯而易見的涼薄與自嘲,眼底在水中沾染的霧氣早已幹涸,只剩下濃重得化不開的寒意。

“蕭向翎,這不是能力,而是天賦。”

蕭向翎眉頭忽然皺了起來,似是意識到江嶼接下來要說些什麽,心髒仿佛被一根線揪起,卻無法阻止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江嶼說,“你提到信任,但若一個人從未得到過他人的信任,又如何去信任一個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斂去了随意的神色,眸中的光并未黯淡下去,顯得野性而陌生。

“天生會信任他人的人,是天分,只是這種人單純得很,怕是一個不留神就被別人騙了去。”江嶼放慢了語速,“但學會信任他人,便能稱得上是一種運氣。我缺乏這種天賦,又沒有這份運氣,你又叫我如何去信任你?”

蕭向翎沒說話,只是那目光愈發灼熱,叫江嶼總覺得自己還與對方躲在水下,還在由于那緊貼的胸膛而心火焦躁。

只是他不需要熱烈的憐憫,也不需要外顯的關懷。

江嶼錯開目光,不自覺攥緊了手掌,語氣卻是更加雲淡風輕,“蕭将軍若是無事,我便先……”

“我教你。”

江嶼離開的腳步蹲在原地。

“我說,我教你。”蕭向翎向前走了幾步,卻将兩人的間距保持在一個友好的範圍內。

“你不會信任別人,我可以教你。”

江嶼只覺這話好笑得很,連他聽說太子殿下中箭消息之時,都沒覺得如此荒誕過。

但剎那間,對上那人平靜而滾燙的目光,他竟笑不出,也說不出話來。

從每個人的眼中,他都能看出對方心底的恐懼。內心的邪祟無法藏匿,便都昭然放映在眼下。

唯有蕭向翎,這是他見過最幹淨的眸子,最坦-誠的目光。

從那眼中,他只見到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濕淋淋的黑衣,鬓發盡數貼在了額角上,臉頰處似乎還有一道淺淺的血紋。

自己看上去蒼白、脆弱,眼底卻偏偏帶着倔強而強勢的光,顯得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由于曾經的經歷,而變得很不一樣。

江嶼沒搭話。

面對這荒誕而真實的邀約,他沒法答話。

“我不會做害你的事情,這點我可以保證。”

江嶼擡眼,眸中少了些許波瀾,“需要我做什麽?”

“我想換你一個秘密。”

“……什麽。”江嶼只覺今晚過于荒誕與不可思議,下意識按了按太陽穴,來增加些許踏實的感觸。

“你記不記得太子殿下府上起火當晚,你阻攔我進到你府上查案。”

江嶼記得。

若楊一案卷宗丢失,蕭向翎奉旨探查此案,一直對自己有所懷疑。夜深人靜想從檐頂潛入書房之時,被僞裝成七殿下侍衛的自己攔住。随後太子府中起火,而大案疊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江嶼心下一沉,對方果然在卷宗一事上有所懷疑。

正猶豫着要如何适度透露此事,對方終于繼續開了口。

“你那日阻攔我潛入的原因是,七殿下有龍陽之好,可還記得?”

江嶼已經在心中準備好如何回答卷宗一事,聽此嘴角不由得一抖。

不過是當時情急之中為了擋人,以侍衛的身份口無遮攔的一句話。而如今身份早已坦明,便覺此話尴尬至極。

“看來是記得了。”蕭向翎繼續追問,“我想問的是,此話可當真?”

江嶼徹底愣在原地。

在胸腔內撺掇好幾天,剛剛平息下去的焦躁之氣又肆意游走起來,似是在面頰處燒起一片火。

而對方盯着自己的臉。

誰料伶牙俐齒手段頗多的七殿下,遇見的第一個無解問題,竟是與情.事相關。

江嶼覺得心跳加快,逐漸與在水下之時一樣紊亂、劇烈、又缺乏節奏。

為什麽?

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目光可以強勢到擾亂他人的情緒,使本來清晰的神智錯亂起來。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如實答道。

“我又沒喜歡過誰,怎麽會知道我喜歡什麽樣的人?”

脫去了一層層僞裝的面皮,此時的他才像一個接近弱冠之年的青年,有着同齡人該有的懵懂與無知,而非耳中皆政事,提劍見血光。

“不久前,皇上将夏大人千金許配給你,你又如何想?”

江嶼微愣,随即卻是驟然明白了蕭向翎的意思。

皇上提出這門親事在幾十天前,而後便不知為何杳無音訊。而如今夏之行登上相位,若是誰能娶了丞相的女兒,在如今皇權将還,形式不穩之際,定會如虎添翼。

拐彎抹角了半天,感情好是在這等着他呢。

江嶼笑道,“此事是夏大人家千金首先不肯,大概是夏姑娘也和蕭将軍一樣,早就有個傾慕良久的心上人,又怎麽會輕易與他人結親?”

“那你呢,你如何想?”

他倒是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他搖了搖頭,“與夏姑娘并不熟,談不上歡喜,卻也絲毫不讨厭。夏姑娘長相很美,精通琴棋書畫,又知書達理,是個很不錯的……”

“好了,我知道了。”蕭向翎出聲打斷。

江嶼詫異擡眼,不知是不是剛剛陌生情緒的作用,他總覺對方剛剛那句話語氣有些奇怪,似是有些微妙的情緒在裏面,卻轉瞬即逝,令人難以捉摸。

“剛剛聽到三殿下的話。”蕭向翎問,“你打算怎麽辦?”

“……”

江嶼原本的打算是今晚拿到冰舌草,随即夜半便擅自出發前往北疆。

而如今這個計劃大概是行不通,便只能先行前往北疆。

遲一天,太子獲救的機會就小一分。而除了他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将此事坦然相告,并得到支持理解的人。

北疆戰亂,兄弟相殺,兇多吉少,此行極可能有去無回。

毫無疑問,他現在應該随便編個理由蒙騙過去。

但江嶼突然無法開口。

剛剛蕭向翎說的“我教你信任別人”便在此時作惡一般在腦海中上蹿下跳,讓他看清自己空虛的內在,并且如毒蔓般将他從低處拉扯上來,滿手鮮血淋漓。

身體的冰冷與虛弱會降低人的抵禦能力,人性中信任與善意的部分便趁虛而入。

江嶼幾乎想把要去北疆的事情和盤托出。

但忽然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這背後牽連着羞于啓齒的往事,連着皇子之間的恩怨宿仇,連着若楊那一件十餘年過去仍沒有結果的冤案,連着關于冰舌草傳奇一般的聞說。

說出來,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我……會留在京城繼續關注他們的行動。”江嶼終究還是蒙騙了這樣一句。

蕭向翎并未回應什麽,只是略微颔首。

“天快亮了。”蕭向翎擡頭掃了一眼,“就先……”

“蕭向翎。”江嶼突然開口。

他面色依舊透着蒼白,但眼底寒冰似是有所消融,碎成小塊的冰碴,便顯得有了幾分溫度。

“多謝。”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評論,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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