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接近破曉, 七皇子府上的油燈卻依舊點亮着,昏黃搖曳的暖光燃了整整一宿,如今才算真正熄滅下來。

顧淵看見江嶼渾身濕透, 瞬間吓得口齒都不利索,連忙叫人去打幾桶熱水, 又找了一套幹爽衣物搭在了沐浴屏風一側。

進水的聲音響起。

“殿下,馬匹與物資都已經備好,就在府外候着。”

“好。”屏風內傳來模糊不清的聲音。

幾日前, 江嶼要求他備好物資馬匹,說要出去一些時日。同時叫他還找了一個與江嶼模樣有八分相像的人暫時頂替, 以防被外人察覺。

顧淵雖然不知江嶼今晚出去做了什麽, 但江嶼的面色足以透露出:一切進行得并不順利。

“殿下, 您……馬上就要走嗎?”

“嗯。”水聲戛然而止。

“您是要……去哪?若是有人問到……”

“幾日便回, 并不是什麽要緊之事,不必擔心。”江嶼穿好衣物走出來,水珠順着如墨長發滴墜在後腰上,立刻氤氲出了一片深色水跡。

顧淵為他仔細擦拭着頭發。

“若是有外人來問,便說身體抱恙,太醫禁止見風見人,讓他稍微露個臉就好。”江嶼指的是那容貌與他極為相似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被人發現我不在京城, 若實在瞞不住, 就說我去封地體察民情,若不遇上特殊事情,幾日便回,要事可用書信聯絡。”

“若是……夏大人來了呢?”

“你就說,你也不知。”

“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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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本就不知, 對夏大人要說實話。”江嶼笑道。

頭發幾乎被擦幹,門外的馬匹也已經整備以待,江嶼站起身來,顧淵為他披上那件雪白的裘衣。

低頭間,江嶼目光忽然掃到自己胸前墜着的那塊血玉,心念微動。

“對了,這個。”江嶼在對方疑惑與震驚的目光中摘下那塊玉,“若是蕭将軍來問,又沒能瞞住他,就把這個交給他。”

顧淵呆愣在原地,卻沒伸手接過來。

這塊玉是江嶼生下來就戴在身上的,有人說玉中含血為不詳之兆,也有人說生而含玉是有前世的未解之緣。

無論如何,這近十八年的時間裏,江嶼從未将這塊玉摘下來。而如今不僅要留在京城,還要将它送人?

顧淵開始發抖,一種危險而令人脊背生涼的情緒瞬間襲來,他顫聲問道,“殿下此行是否兇多吉少,已經做好了回不來的……”

江嶼将一根手指搭在嘴前,對方便噤了聲音。

“顧淵,你陪在我身邊也有十多年,我是怎樣的秉性你應該清楚得很。”江嶼輕聲道,“凡是涉及到兇吉的大事,我定不會如此輕率,有所隐瞞的。”

“那這玉……”

江嶼将它塞進顧淵的手中,“給他這塊玉的原因是,若是他非想要……”

——你不會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嶼語氣微頓,“若是他非要來找我,看見這塊玉,他會知道到哪裏去找。”

沒等顧淵回話,江嶼已經擡腳踏出門外,翻身上了馬。

他雙-腿夾了一下馬肚子,回身朝顧淵揮了揮手。

是在叫他回去。

顧淵也向他回禮,在四處的銀白中注視着那雪白的身影輕聲遠去,直到融進這景色當中。

他才發現江嶼的背影其實很單薄削瘦,只是他一向的圓滑與強勢總會令人忘記這一點。

天空逐漸泛起曙光,空無一人的路上馬蹄輕響,上面騎着一個周身雪白的俊俏公子,垂首飛速奔出城門。

往北面走。

北疆營帳內。

昏暗寒冷,內部總彌漫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腐爛氣味。

有一人斜躺在被褥上,神情陰鸷。一人在為他處理小臂上的傷口,一人在為他捏按腿部,還有一女子在旁邊為他傾酒。

寒風乍進,帳門被掀開,一位士兵手提一個麻袋走了進來。

賬內瞬間充斥着濃重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而那麻袋下方,也正巧有一滴滴的鮮血垂落下來,墜在地面上。

“啓禀二殿下。”那士兵跪下身來,“找到了。”

他說着打開麻袋,将裏面的東西顯露在衆人面前。

侍女瞬間吓得臉色煞白,癱坐在原地,連酒壺灑了都沒察覺。而屋內其他人也都皺眉錯開了目光。

只見那麻袋內,裝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

渾身上下數不清多少刀傷,臉部更是被劃得面目全非,一直羽箭徑直插在他心口的位置,将其前襟的衣物變得血紅發黑。

“就他?”江馳濱嘆了口氣,用下巴點了點。

那士兵驟然察覺一種無來由的恐慌,只得将頭埋得更低,“回殿下,只有這個了。”

斜躺着那人小幅度點了點頭。

“去他娘的!”下一瞬,他竟是一手掀翻侍女玉手中握着的酒壺,酒水稀拉灑了一地。侍女連忙跪在一旁,吓得瑟瑟發抖。

“滾出去!”

話音未落,侍女便忙不疊地跑走,而那士兵也慌忙提着麻袋溜之大吉。

發洩完怒火,他卻又只覺這怒氣來得莫名其妙,更像是內在的恐懼與空虛。

他握拳猛地砸向地面,發出一聲結實的悶響。

為他治傷那人嘆了一口氣,也跪在他身前道,“二殿下切莫過度動怒,不利于傷口恢複。這傷已經拖了半個多月了,再治不好,怕是這條手臂……”

眼看着那人又要開始罵,帳門卻再次掀起。

江馳濱放下手臂,冷冷看着來人。

那士兵打了一個寒顫,微聲道,“殿下,北疆道長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江馳濱眼睛明顯一亮,“還不快請進來,快!”

不出片刻,那北疆道長便來到賬內。

他一身黑衣,臉上蒙着面紗,頭上還戴着一個黑色鬥笠,整個人蒙得嚴嚴實實。

“道長請。”江馳濱如見到救星一般點頭哈腰,将受傷的那條手臂遞了上去。

傳聞北疆道長無所不能,通天地,貫古今,精通醫術可活死人,看破玄學可道天機。只是行蹤不定,游蕩江湖,極少有人見其真容。

此次,是被江馳濱“請”來醫治手臂上沾毒的箭傷。

那人沒搭話,只是跪坐在江馳濱身前,伸出左手去查探對方的傷勢。

有很多需要雙手的動作,都被他用單手完成。從頭至尾,他的右手都隐匿在寬大的袍袖下,并未透露出半寸。

“道長右手可是有不便?”江馳濱問道。

随即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道歉。

黑衣道長并未口頭回應他的問話,只是動作略微一頓,随即緩緩點了點頭。

出了帳門,那士兵便一臉嫌棄地提着那還滴着血的麻袋,低聲罵了一句娘,随後認命似的朝後方走去。

剛剛看二殿下那意思,明顯就是這具屍體不合格,叫他再去臭氣熏天、疽蟲遍地的屍堆裏再去翻找一具。

去他娘的,老子來征兵,又不是來奸.屍。

冰天雪地裏,找到要求完全符合的屍體談何容易,還不如殺個要求類似的生人前去交差。

他一手将麻袋扔在屍堆旁,一手按在了身側的刀柄上,尋覓着周圍的動靜。

猝然之間,有一手臂極快地從他身後環過,精準而狠厲地扣緊了他的嘴。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那人用腿緊緊別住了他的腳踝,另一只手在他握刀的手腕上按了一下,他整條手臂便霎時脫了力氣。

從反應過來,到被徹底-制服住,連聲音都無法洩出,僅有一眨眼的時間。

涼意後知後覺地從腳底冒出來,那士兵雙-腿發抖,拼命搖頭。

“別動,別出聲。”身後那人低語。

聲音不似想象中那般低啞沉重,聽上去倒像個清秀的年輕人。

只是他動作的粗暴程度,卻與清秀二字半點不沾邊。

“敢出聲,我立刻捏斷你的脖子。”身後那人将捂住他嘴的手緩慢下移,扣住了他的脖頸。

士兵劇烈地喘息着。

“誰的?”那人用腳踢了踢一旁的麻袋。

“瞎找的。”他實話實說。

那人手又加了幾分力,“太子在哪?”

“死……唔,死了。”最後一點聲音也被掐斷在脖頸處。

“屍體在哪?”

“那次戰役後滿地的屍體,二殿下都不準我們去動。”士兵艱難發聲,“最後,都被一把火……燒了。”

攥住脖子那只手驟然變緊,仿佛鐵鉗一般無法掙動半分。

面色已經開始泛紅,他幾乎就要喘不上氣來,便拼了最後的力氣小聲說道,“我所言句句為實,有假話天打雷劈。”

下一瞬,只覺脖頸處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迷之前,眼中最後的映像,便是如雪般裘衣的一角。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評論,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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