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江嶼夢見自己走在大街上, 街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是一塊他從未涉足過的地方,并非是京城的街巷, 若非要形容,大概是處在半山腰的位置。

人們的穿着打扮也與如今有着很大的不同。

明明只是意向随意拼湊成的虛假夢境, 但江嶼在其中卻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真實感。

包括周圍的景色,包括自己的感受。

他感覺自己并不屬于這裏。

周圍的人哄笑着、彼此談天說地,打着招呼。但無論什麽人, 眼底都充斥着內心的恐懼與欲望。

每一個人,江嶼都被迫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見與鄰居一起喝酒碰杯的男人, 腦子裏在想怎麽把他們家祖傳價值連城的寶貝搶到手;他看見路邊畫符算卦的道士竟然最怕鬼神;就連路邊玩鬧的小孩都在想着怎麽從家裏偷錢, 然後跟小夥伴一起離家出走。

一種生理性的厭惡感油然而生, 他不想擡頭, 不想看見這些人的眼睛,不想在這個人群擁擠的集市上繼續停留片刻。

他快步順着街道朝一個方向走,但周圍的人卻仿佛越來越多。所有人眼底的恐懼一-股腦湧進他的神智中,令他眼前發黑,甚至想把早晨喝的茶水全部吐出來。

無意間垂頭,他看見自己胸前墜着一枚玉石,清亮透徹,泛着翠綠的光澤。

但它不是紅色的。

茫然間, 他仿佛看見所有人都跟在他身邊走, 笑着盯着他,眼神中的惡意卻不加掩飾。

但待他猛地擡起頭來時,又發現一切只是錯覺。周圍的人仍在旁若無人地歡笑吵鬧,沒人知道他的異能,也沒人刻意收斂着自己心底的惡意。

他開始向前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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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只要有人的地方, 他就逃不掉。

下一瞬,周遭情況驟變,街上衆人瞬間消失,上一秒還明亮如晝的晴空猝然陰暗,刺骨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而江嶼也已經毫不意外地發現,自己渾身是血,倒在雨水中。

這個夢他做過太多次了。

十七年,無數次。

他知道有一個人會緩步走向他的身體,啞聲說,“你個懦夫。”

他還知道自己無論如何努力擡頭,都會由于過度的痛苦與虛弱,只能堪堪瞧到那人的鞋履。

所以這次他幹脆沒擡頭,也沒掙紮,只是淡漠地浸在水中,看着猙獰可怖的出血量順着水流沖走,陷入已經猩紅的泥土裏。

水流的沖勢很猛。

江嶼這才注意到,自己所處的位置或許是一段有坡度的山路。

那人走到了自己身前。

打在臉上的雨水驟然停住,或許是那人撐了傘。

江嶼等着他重複那句話,但是沉默良久,他卻只是無聲地蹲下身來,将整支傘完全地撐在江嶼身旁。

由于失血過多,江嶼的感官變得遲鈍,要好一會才能反應過來對方做了什麽。

他看見自己胸前的玉石浸在血水中,而那本是青翠碧綠的玉身,竟仿佛能被那血沾染一般,其中逐漸蔓延出豔紅的血紋。

他努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卻無力地發現自己的瞳孔已經逐漸失焦,而一縷鬓發被雨水打到了眼前,帶來酥-癢又冰冷的難受觸感。

那人伸手幫他撥開眼前碎發,指尖帶着明顯的硬繭,一寸一寸按過江嶼額角的皮膚,似乎還帶着明顯的顫抖。

顫抖到江嶼即便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也難以忽視。

他忽然打了一個寒顫,猛地睜開眼睛。

北疆營帳遠不比京城府上,夜半總有涼風滲進來,江嶼便總會在身體稍冷之時忽然驚醒。

下意識垂首看向胸前,這才想起血玉已經交給顧淵,之前告訴顧淵,若是他要來找……

夢中絕望消極的情緒還在胸口堵着,江嶼輕聲活動了一下凍得發僵的四肢,輕聲走出帳外。

撲面而來的冷氣逼得他瞬間清醒了過來,帳外除了幾個執勤的士兵空無一人。天上一輪圓月散發着姣美的熒光。

月圓之夜,百鬼橫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此夜月圓。

江馳濱一個人躺在軍營帳內,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若是靠近了看,不難發現他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頭部也不斷左右擺動着,仿佛是受夢魇所困擾。

他枕邊還放着一卷未合上的書頁,上面寫着準備報回京城的詳細軍情:一路軍馬被北寇埋伏,太子殿下胸口中敵寇毒箭,身亡。

在夢裏,他看見帳門被掀開,繼而一個人走了進來。

可能不是人。

他渾身是血,一身白衣早已肮髒破爛到看不清曾經的顏色,頭發蓬亂地遮住眼睛,唯有胸口直直插着一根極長的羽箭。

“你……你別過來。”江馳濱瞬間吓得魂飛魄散,就要伸手拔劍。

那人卻突然開了口,嗓音與太子殿下毫無二致,只是一向溫和儒雅的嗓音似是被鮮血與恨意阻塞摩擦,聽上去格外嘶啞猙獰。

“你還好意思寫……敵人射過來的箭。”那血人說着,“我親眼看見,這箭是你從後方射來的,而你使用的羽箭與北寇使用的箭矢不甚相同,稍微一查就能看出破綻。你為了避人耳目,才要燒掉整個狹路上的屍體。”

“我……我沒燒,我最後沒燒,我……”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坐起身來。

身後的衣物已經被冷汗浸透,他吓得臉色煞白,伸出顫抖得不成樣子的雙手,想去焚燒榻邊寫了一半的卷冊。

一-股冷風侵入,他如驚弓之鳥一般向帳門外看去,卻只見門簾被掀起一角,而門外竟是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他聽見一個詭異的聲響,低聲叫着,“二弟……”

一遍又一遍。

他還沒從剛剛可怖的夢境中徹底緩過來,聽見這個聲音險些吓得失-禁,根本沒心情去思考這聲音是不是太子殿下的。

用顫抖的手披上衣服,他握過佩劍虛着步子往外走去。

是誰。他想問。

但他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喉嚨竟然緊到發不出聲音,而小臂上的傷口更是疼痛難忍。

他打開繃帶一看,白日裏已經接近痊愈的傷口竟然全部掙裂開來,呈現出猙獰的紫黑色。

他順着聲音走出帳門。

本應在此巡邏執勤的士兵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卻恍若未見。

那聲音似是知道他走出帳外,便也從更遠的地方傳來,把他往偏僻的地方引。

而由于精神的極度壓迫與崩潰,他竟鬼使神差地跟這那聲音走了過去,似是唯有這樣,太子的怨氣才能從他身邊徹底消失。

逐漸遠離營帳,他走到了屍堆附近。

那個屍堆中全是從戰役中撿回來的屍體,冒充太子的那具屍身,便是從這裏面翻找出來的。

江馳濱又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得嚴嚴實實,根本發不出聲音。

像是徹底啞了。

為什麽會突然啞了。

回想到自己小臂傷口詭異的态勢,以及這幾天北疆道長娴熟厚塗上去的一層層藥物,他心中突然有種可怕的猜想。

可惜已經沒有時間令他再懷疑任何人。

在此時,屍堆後面走出一個人,江馳濱陡然睜大雙眼。

——竟與夢中那鬼魂相差無幾。

本應是幹淨整潔的白衣徹底被鮮血沾污,滿臉血跡,在夜色中幾乎辨別不出原有容貌。

但若不是此時他已經被吓得徹底喪失了思考能力,便應該不難發現,此人無論是聲音、身高、體型,都相較太子有一絲差距。

“我的屍體在哪。”那人陰聲開口。

江馳濱吓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想張口說話嗓子卻啞着,連大喊呼救也沒辦法做到,急得面紅脖子粗,渾身抖成了篩糠。

那人看他這幅模樣似是有幾分懷疑,“你不能說話了?”

他猛地點頭。

“為什麽?”

他搖頭。

“說不出就寫。”那人竟是扔了一份染血的筆紙下來。

他寫得飛快,草書一般雜亂的字體透露出主人目前極端恐懼的心境,“我真的沒燒你的屍體,真的不是我燒的,它是真的丢了,明明……明明我就讓他們在營帳裏好好看管的,但就憑空不見了。大哥……大哥你不能殺我。”

“大哥?”那聲音低啞而諷刺,“若你還認我這個兄長,又如何能将毒箭射-進我胸口,轉而又在卷冊上寫這是來自北寇的暗箭,又如何能因一己之私刻意掉入敵方的陷阱,而不管士兵死活。”

江嶼冷笑,繼續道,“你回頭看看,這成堆的屍體,哪一個不是因你而死,哪一個不對你恨之入骨!若是他們與我一樣死後有靈,必來讨你索命。”

話語未落,似是有所呼應一般,一陣猛烈的陰風吹過,在空曠的雪原中似是響起一片凄厲的哀嚎,令人毛骨悚然。

“你要救我,我知道錯了。”江馳濱向前膝行着,想伸手去抓江嶼的衣擺,卻又不敢,“十七年前那事,我也沒把你賣出去,我們一起保有這個秘密。現在……現在你也要救我,你不能……”

看到“十七年前”幾個字,那人的動作肉眼可見地頓了一下。

江馳濱見此苦肉計法有效,瞬間面露喜色。

“我當然可以饒過你,但你要做到一件事情。”

“什,什麽事情。”他的呼吸都激動得有些急促。

“承認你做過的事情。”江嶼一字一頓,“承認是你射箭殺了我,承認你在之前的軍情上有弄虛作假,承認我的屍體被偷走了,而不是随便找一個體型類似的來替我,還有一點——”

江嶼每說一句,江馳濱的面色就更蒼白一分,他向來信極了鬼神之說,如今見“太子鬼魂”對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清二楚,甚至連他想找類似屍體冒名頂替一事都心知肚明,不禁冷汗直冒。

“還有一點。”江嶼微彎下身子,詐道,“十七年前的秘密,也一并和盤托出。”

江馳濱渾身仿若被定住了一般,連手都險些握不住筆。若是将這些事情……尤其是十七年前的事情全部坦白出來,又與死罪有何差異。

似是看見了他的懷疑,那人的聲音再次在頭頂響起,伴随着殘忍的審判意味,“我現在只剝去了你的聲音,但若你不按照我說的行事,我會逐漸拿走你的耳朵、眼睛、和心髒。”

他低低笑了一聲,讓人渾身發毛,“直到你跟我一起下地獄。”

“我寫。”江馳濱在紙上緩慢寫道,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意。

他死命壓制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竭力控制住筆杆,在紙上緩緩寫下了關于太子中箭一事的詳情。

字字沾血,句句誅心。

“畫押。”那聲音輕飄飄。

江馳濱剛想顫着手指按上去,卻驟然感覺到不對。

如果面前這人真是鬼魂,又如何能拿着紙筆來逼自己畫押;另外,若嗓子驟啞一事真是鬼魂作祟,那這個“鬼魂”看到自己不能說話之時,又為何會感到無以複加的驚訝?

被吓得拔涼的心肺忽然被滿腔的激動與怒意所取代,他幾乎是在瞬間猛地拔-出身邊的佩劍起身,直直刺向對面那裝神弄鬼的人。

而江嶼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動作。

電光石火間,他猛地拔-出袖口中藏匿着的軟劍,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徑直對上了對方來勢兇猛的刀鋒,卻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化掉對方倉促而散亂的劍意。

直到此時,江馳濱才猝然看清面前這“鬼魂”的真身,頓時震驚到無以複加。

江嶼一個病秧子花瓶窩囊廢,怎麽可能會用劍!

并未給他反應的時機,江嶼在收劍的同時順勢挽了個劍花,随即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對方的眼部猛刺過去。

這不是試探,不是周旋,而是箭在弦上,一擊必殺。

那柄軟劍猶如脫缰的烈馬,猶如破空的鷹隼,動作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宛如地獄中邪惡的毒蛇終于展露出豔麗的花紋,吐出帶有劇毒的信子。将一切僞裝與假面猙獰扯下,只剩下一顆滿含着恨意、血淋淋的心髒。

隐忍十餘年的冤仇,全在此一劍。

江馳濱眼睜睜看着劍尖在眼前不斷放大,身體卻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動彈分毫。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無奈與驚恐,生死危機與無能為力。

在生死攸關中,曾經擠得頭破血流也要争取的那些身外之物,反倒像是個笑話。

他閉上眼睛。

——噌。

近在咫尺的劍尖卻忽然被一-股無名之力彈開,一個細小的虛影在眼前劃過。江嶼遽然随着那虛影看去,只見它狠狠砸在地面上,彈跳翻滾了幾下,最後停滞不動。

是一塊極小的石子。

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評論~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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