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幾個月前, 這個石子彈開了江馳濱派來刺客的利劍救下了自己的命;而如今,這石子彈開了自己的軟劍,救下了江馳濱的命。

他不會不知道情況。

這是明擺着要攔下自己。

剎那間閃過的的驚怒, 轉而變為心脈中瘋狂撺掇的無名之火,讓那種詭異的焦躁感再次升起, 避無可避。

江嶼劍頭未落,依舊徑直指向江馳濱的眼睛。而與此同時他偏頭看去,一道黑色身影在月色中策馬奔來, 馬蹄踏起清雪,在月光下閃着銀光。

初見場景恍若昨日。

江嶼沉默地看着, 他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地方翻身-下馬, 而後邁步走了過來。

江嶼渾身肌肉下意識緊繃, 并未放松警惕。

“蕭……蕭将軍救我。”江馳濱顫聲求饒, 卻被江嶼一劍怼了回去。

江嶼執拗地盯着蕭向翎向前邁的步子,由于緊張唇角緊抿,下颌處還在微微顫着。或是由于在外面站得久了,他的眼尾和臉頰都染上一抹緋紅,卻在渾身的血污中并不明顯。

他在等着對方先開口。

“受傷了嗎?”對方卻猝不及防地來了這樣一句。

這聲音霎時被冷風吹散,聽上去甚至沙啞得有些陌生。

江嶼忽然覺得自己指尖有些發顫。這句話仿佛将壓制情緒的閘門徹底炸開,滿腔的酸澀便轟地四處炸開,令人眼前發白。

過了良久, 他才遲鈍地低頭看着自己滿身的血跡, 艱難地搖了搖頭。

他甚至能聽見頸部關節摩擦積壓出的輕微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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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向翎站在距離他們較遠的地方。

他晝夜不分地策馬而來,當看到滿身血跡的江嶼時候,全身的血液幾乎要倒流回心髒裏面。

若是再走近一些,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沖動地攔到他們面前,奪下江嶼手中的劍, 死死攥住他并不老實的手腕,叫他不能再掙脫半分。

恩怨與生死尚且不論,他只是不想讓江嶼手上,沾上一滴不幹淨的血。

可他什麽也做不了。

在徹底沒有之前記憶的情況下,連判斷“江嶼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這件基本的事情,都變得無法實現。

那故人喜好幹淨,最厭棄殺戮,讨厭鮮血和屍體。

但江嶼是個截然不同的小瘋子,攻擊與鮮血是他發洩情緒最喜歡的方式,他不在乎衣服是否會被弄髒,不在乎深夜是否會被夢魇纏繞。

但真的喜歡嗎。

……真的不在乎嗎。

“……蕭向翎。”江嶼啞聲開了口,“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插手此事……抱歉。”

蕭向翎站在原地沒動。

江嶼垂下眼睛,故意沒去看他眼中神色。

不知緣何,他竟覺得從那極其純粹的眸子中,若是透露出絲毫厭棄與失望的情緒,大概都是一種極端的亵渎。

但與此同時,一-股茫然的惡意驟然從心頭升起。

地牢之中那句,“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單純。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從不惡意揣測他人真心……并非是殿下這般的周密之人”瞬間在耳邊鳴響。

蕭向翎念着心底的一位故人,卻又停滞京城并不出發尋找;對于自己,一邊是敷衍打诨、屹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卻又會在每次情急之時毫不意外地出現。

會遞上裘衣,會刻意被挑去劍,會撚着杯盞輕笑,“殿下覺得此詩為何意”。

——你不會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嶼驟然明白,困擾折磨自己月餘的焦躁之感究竟源于何處。

想通之後,他面上忽然顯現出一種殘忍而豁然的笑意。

這又如何?

他要親手撕裂開皮肉,扯碎紛亂的線團,要親自斬斷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

“蕭向翎,你看。”他笑着,緩緩擡起手中的軟劍,随意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你看這樣,我還像你那位故人嗎。”他笑意漸深,“‘心善、單純、從不惡意揣測他人真心’,那他會這樣嗎?”

蕭向翎直覺不對,本能地想上前去阻止,下一瞬,腳步卻陡然頓在原地。

江馳濱驟然渾身僵硬,凄厲地張大了嘴,卻沒發出聲音。

但那聲音似是已然驚響,宛如一支凄厲的劍,筆直射向夜空。

江嶼猛地擡劍,徑直刺向對面人的眼珠。并未十分用力,深度不致死,但血霧卻瞬間從傷口處迸發開來。

蕭向翎仿佛聽到一聲遲鈍的悶響,在腦海中宛如驚雷一般炸開。

而江嶼竟還維持着側頭看向對方的姿勢,唇角的笑意還未完全消退。猩紅的鮮血猛地噴濺到他的臉上,他卻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整個人像是從地獄中走出來,凄美而妖豔的魔鬼。

但他似乎還覺得不夠。

下一瞬,他竟是直接将軟劍從對方眼眶中拔-出來,另一只手緊緊攥住了對方的領口。

鮮血瘋狂地向外湧出,即使距離并不近,那刺鼻的腥鏽味也遮不住地往鼻子裏鑽。

江嶼自始至終沒向江馳濱瞥去一個眼神,他死死地盯住蕭向翎,緊握住軟劍的手劇烈顫抖着,順帶着紊亂的呼吸,與驟起驟落的心跳。

“這樣……還像嗎?”江嶼語調陡然變高,臉上的表情複雜得說不上是在狂笑,還是在哭。滿臉的紅色液體順着下颌流下,将一切細微的表情都遮掩得完美無缺。

他再次将軟劍猛地向前刺去,這次直接穿透了對方的喉嚨。更多的液體迸射-出來,把江嶼本就被污血染濕的前襟變得更加鮮紅豔麗。

呼通一聲,屍體倒了下去。

與他身後那個巨大的屍堆一同,除了死相更凄慘些,看不出任何區別。

沉默了良久,江嶼才似乎稍微緩過些許神智來,蹲下身,拾起一旁地面上散落的卷冊,另一只手擡起屍體的小臂,握住他的指尖在那上面一按。

鮮紅的指紋,所謂畫押。

他似是想把那卷冊仔細折疊好,塞進自己的前襟內。但他才發現雙手抖得如此厲害,連畫押的指紋都摩擦了幾瞬,才成功印上。

他的手上、臉上、身上全都是肮髒的血跡,害怕弄髒那卷冊,情急之中胡亂地把手按在身上擦,卻越擦越亂。

那卷冊就半開着擺在地上,江嶼渾身是血,微垂着頭半跪在它旁邊,一時手足無措,顯得荒誕而又可笑。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江嶼想回頭,想站起來,想立刻逃跑。

但他竟發現自己連擡起手指的力氣與欲望也沒有,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抽幹了力氣。

如今濃重到無法接受的血腥氣後知後覺地鑽進鼻子裏,讓他有強烈的嘔吐的沖動。

待他緩過神來之前,便已經撐在地上幹嘔了起來。

蕭向翎的手拾起了地上的卷冊。

“他的屍體被偷了……”江嶼突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但看過卷冊的對方,無疑能領會他話語中暗含的意思。

蕭向翎蹲下身來,半蹲在他面前,卻始終沉默着。似是并想不出什麽合适的開場白,來打破這極端危險的氣氛。

良久,江嶼看見對方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手帕,一點點擦拭掉自己臉上猙獰的血跡。

他的身體下意識往後縮,卻終究強撐着停在了原地。

臉上的血跡已經有所幹涸,無論怎麽擦都會留下明顯的痕跡。手帕不過在臉上蹭過一周,便已經遍染了污紅的顏色。

江嶼低着頭,看不清對方的神态,但正就是這長久的沉默,讓他心中所有不安的情緒沖到頂峰。

“你說句話。”江嶼咬牙。

蕭向翎手上的動作一頓。

“你他.媽說句話。”江嶼握住對方的手腕,将其從自己面前不講理地扯下去,“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其實不用刻意動手去扯,就在江嶼擡頭的一瞬間,竟有兩滴清澈的液體順着下颌流下來,蕭向翎已經停住了動作。

這是他第一次見江嶼哭。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可以流得如此之快,快到幾乎不經過眼眶內的醞釀渲染,甚至眼尾都沒開始泛紅,那眼淚便已經順着臉頰不着痕跡地淌了下來。

一向理智而克制的心髒,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平靜地盯着江嶼的眼,心底卻已經亂成一灘亂竄的水。

“你想聽什麽。”他努力說着最貼合身份的話,“屍體找不到,我可以幫你找。”

“我不要聽你這個。”江嶼仿佛徹底打開了閘門的洪水,情緒來得一發不可收拾,“你為什麽要來找我,為什麽知道我在這?”

未等蕭向翎回答,他繼續逼問,“你為什麽在不了解我的時候,就幾次三番冒着生命危險救我?為什麽會在發現我在宴會上下毒的銀針,還選擇替我包庇?為什麽江馳濱幾次三番找你針對我,都被你以種種理由拒絕?為什麽要在雪天夜裏等我?為什麽要給我看那首詩?為什麽……為什麽要故意被我挑了劍?”

江嶼語速越來越快,絲毫不給蕭向翎回應的時間,又似是害怕對方的回應,從而一-股腦将心底所有不安全部坦然供出。

“你之前讓我信任你,但我騙你說我會留在京城……可你仍然知道我要去哪裏,你甚至可以猜到我會來這裏做什麽?”

他指着身後的屍體,啞聲道,“你早就能猜到,你并不感到意外是吧?那所以你過來,是為了什麽……是不是你心裏還在隐約着相信,我是你想找的那位故人?”

江嶼看着對方沉默的神态,心底變得愈發涼,“是因為我們叫同樣的名字?因為他胸口也有這樣一道疤?還是因為我頸上挂着的那塊血玉?”

“但無論是什麽原因,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我不是他。”

他顫抖地吸了一口氣,壓制下本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不記得你,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記憶。即使我們有再多相似之處,即使是什麽轉世投胎的鬼扯,我們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咬牙道,“別用‘他’來拴着我,也不需要你因為‘他’照顧我。”

說完這一通話,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寂中。

唯有兩人交接在一起的目光,證明着他們在聽着對方說的話。

江嶼發洩般地盡數說完,心底卻近乎自暴自棄地湧上一種失落之感。

聽了這些,對方大概不會再對他抱有任何期待,可能會感受到冒犯與憤怒,也大概率會離開這裏繼續尋找。

但另一方面,也不會再将透過他,看見另外一個人。

如他所願。

“不,你想多了……”蕭向翎忽然開口。

他收斂了眸中的情緒,極其壓抑着呼出了一口氣,“你不必有心理負擔,也不必……多想。”

“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我決心要效忠的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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