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0章

“什麽時候受的傷?”軍醫一邊給蕭向翎處理左肩上的傷口, 一邊問着,“看上去都掙裂開好幾次了,要及時處理才不會惡化。”

一旁的溫水盆中已經滿是血污。

“無妨。”蕭向翎背上已經冒出一層冷汗, 聲音卻依舊沉穩清晰,“戰中時間緊, 行軍打仗,傷口怎能不裂開。”

“如今将軍戰捷,也該好好休息一陣了, 身體要緊。”軍醫深鞠個躬,“給将軍的藥中加了助眠的藥引, 這一覺可能會睡得久一些。”

蕭向翎點了點頭, 對方便退下去。

北疆日落早, 才時值傍晚, 營帳內便已是昏暗一片。蕭向翎飲下塌邊剛送過來的湯藥,困意卻沒立刻湧上來。

前些日子戰事緊,他便跟着将士們幾天幾夜沒沾過枕頭,如今驟然閑暇下來,卻又倏然沒了休息的欲望。

發呆一會,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包黑色的香囊,以及一塊豔紅的血玉。

血玉是顧淵之前交給他的那塊, 他還一直沒機會還給江嶼, 對方也不知什麽原因,一直沒問他要。

而那黑色的香囊顯然是戴在身邊很久,褪色得接近泛白,邊縫處已經有線頭參差不齊地冒出來。

他凝視了幾秒,便将那枚玉石放進香囊中, 随即一并塞回自己前襟處。

玉泛着涼,帶來明晰的觸感。

這便一覺睡得昏沉,似是良久沒有過如此酣暢而又無人打擾的夢境,他似是把很久之前的事情都夢了個遍。

在有關前世的猜測中,江嶼的直覺向來準得可怕,唯一猜過的一句“那故事中的‘鬼’,是不是你”,竟也是八九不離十。

月圓之夜,百鬼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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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三百年前的一夜,時辰還未到,玄門便驟然關閉。衆鬼便都沒來得及回去,只能以人類的形态游蕩在街頭,看誰人美心善就跑上去讨個飯。

他那時還是個不到半人高的“小鬼”,體型又比同伴瘦弱許多,胸部甚至能顯露出皮下肋骨的形狀。

他們都喜歡去最熱鬧繁華的街上去逛,但唯有這個最弱的小鬼喜歡去一個偏僻的街巷。去了也不想同伴一般四處走動,平日裏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坐在角落陰暗處,警惕地盯着四周。

久而久之,人們便都知道偏巷裏來了個沒人要的瘋小孩。

只有那小鬼自己知道,他來偏巷,不過是想看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那人喜歡穿白衣服,喜歡笑,卻又似乎沒那麽開心。平日裏總喜歡坐在偏巷的茶肆中,卻并不會擡眼去看路上的行人,也很少與人攀談最近的政事和八卦。也和他一樣,只是單純地從天亮坐到天黑。

偶爾遇上結識的人,才會聊上幾句。

小鬼還看見有一次,他在給別人裝神弄鬼地看手相。

十幾天過去。他從最角落的陰暗處逐漸移動,離那白衣服的年輕人越來越近。

直到有一天,白衣服似乎注意到他,将手中的茶盞放在桌面上,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警惕地走了過去,沒說話。

他明顯地注意到,對方在與他四目相對之時,出現了極為明顯的怔愣。

“我會看手相,幫你看看?”

那人的聲音很好聽,跟他的眉眼一同溫和,極易使人卸下防備,與他親近。

但他沒伸出手。

那人并未介意,臉上甚至一點嗔怒也沒表現出來,只是繼續持起桌案上的茶盞。他的指節修長而幹淨,比那潤亮的瓷器還要賞心悅目。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沒問他“家住哪裏,父母是誰,為何一人在外”這種無聊的問題,而是問了一句,“你最害怕什麽?”

“沒什麽害怕的。”他坦然答。

此地向來幹旱缺雨,而近些日子更甚,田地已經趨近幹裂,莊稼更是顆粒無收。路邊的店鋪紛紛倒閉,人人眉間都浮着愁雲。

後來村民們請來了風水道士,來人掐指一算,閉眼說道,“此旱災乃是陰陽無間帶來的天塹,只要把流散在人間的小鬼燒死,便可以解除此災。”

他還交給村民們一些法器,專門針對能力不強的小鬼。

他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與所有同伴一同被麻繩捆着,而周圍擺滿成堆的柴草,将他們圈得密不透風。

平日裏面帶微笑的村民們都手中握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們憤怒且憎惡的表情。

他感覺自己要被烤得昏過去了,衆所周知,他們最怕火。

就在村民們将要把柴火扔出去的前一刻,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猛地睜開眼睛。

那聲音不複往日的溫雅動聽,夾雜一層明顯的怒意。但他卻完全想象不到那人發怒時的神情。印象中溫和、那麽喜歡笑的人生氣起來會是什麽樣子。

“那不是整天坐在茶肆裏,會看手相那個人嗎?”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

“你管什麽!”一人站出氣憤道,“就因為這些小鬼,我們莊稼顆粒無收,家裏人都吃不上飯,老人孩子都快餓死了!”

衆人本還存有幾分愧疚與同情,聽到這話,便也都理直氣壯起來。

“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況且鬼并非皆為惡意,無冤仇卻要對其燒之辱之,趕盡殺絕,此又為何意?”

與往日全然不同,他周遭氣質變得冷冽且愠怒。即便看上去并沒什麽攻擊性,大多數人仍然噤了聲音。

“那又應該如何處理?”有一人依依不饒,“你若有辦法讓他們回到該回的位置,我們便不燒人。”

那年輕人猶豫片刻。隔着層層火光,只能看見他的一身白衣宛如被風吹起,在火焰中搖曳,卻并不燼灰。

“好。”過了許久,那人緩緩答道,“我可以幫你們。”

繩子被解開的時候,他身上已經有多處燒傷。同伴們吓得倉促往回跑,只有他沒走,站在原地看着那年輕人一遍遍重複着同一個動作,将每個人身上的繩索解開。

對方也注意到了他,笑着催,“快回去吧。”

火焰的餘溫将那人的額頭熱出一層薄汗,淌進鬓發中,消失不見。

“我不想回去。”他忽然開口。

白衣服動作停頓了片刻,再回過頭去時,嘴角已然沒了笑意,“不回去,你去哪?”

“我能跟你走嗎?”

“不能。”

“為什麽不能?”

“我不缺祖宗照顧。”

“……”

他皺着眉,執拗地跟在白衣服身後,不離開,也不開口。

“真不走?”

待所有人都走光,傍晚的山上除了他們空無一人,只剩下滿地烏黑的灰燼。

“不走。”

“這座山前面有個石洞。”白衣服向前指着,“裏面又潮又冷,以後每天的柴你撿,火你生。對了還有——”白衣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裏面只有一個石塌,是我的,你睡地上。”

“……”

“走不走?”

“不走。”

白衣服特意出去摘了草藥,搗碎後覆在他被燒壞的傷口上。

現在他半躺在唯一的石塌上,對方坐在地上搗藥。一旁燃着一堆旺盛的火,也是白衣服出去撿的柴。

“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

“過來。”那人招呼道,“藥敷上去會有些痛,你忍一下。”

“……這個藥叫什麽?”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含思草。”那人挑眉,“但卻沒有相思之意。”

“能問你幾個問題嗎?”敷完藥,他忍不住開口。

“不能。”

“……你叫什麽名字?”

白衣服用樹枝在地上劃出幾筆,“江嶼。”他念着。

江嶼擡頭,看見對方竟沒看向地面上的字,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臉,好笑道,“你看我幹什麽?”

“你為什麽要救我們?”他緊盯着對方的面孔,問着。

江嶼的眉眼末端恰到好處地輕微垂落,看上去顯得儒雅至極。長而密的睫毛也随着眼睛的形狀向下遮掩着神色,在蒼白的面頰上留下一小圈晦暗的影。

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那些人看上去很喜歡你,但并不喜歡我們,你又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要救我們?”

江嶼被他的邏輯徹底逗笑了,笑夠之後又轉過頭來盯着他的眼睛,帶着幾分探尋,又有些迷茫的悵然。

“小東西,別人的喜歡能當飯吃嗎?”

草藥滲進傷口中,他嘴角狠狠地抽搐一下。

“你真的什麽也不怕?”江嶼又問了一遍。

“不怕。”他回視,“……你是能從我眼睛裏看到什麽東西嗎?為什麽一直盯着我看。”

江嶼忽然朗聲笑起來,“你看我的眼睛,能從裏面看到什麽?”

他不知道對方是在逗自己玩,認真地湊上去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濕潤的眼白仿若淡然的水,水流被中間黑色的眼仁滞住,進而眼波無法肆意流動。而在那黑色瞳孔的正中央,他看見了自己快要貼上去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身體幾乎彈了回去,“我看見我自己。”

對方見他模樣笑意更甚,“從你的眼睛裏,我也只能看見我自己。”

他半信半疑。

笑夠了,江嶼半眯着眼睛靠在石壁上,淡聲說道,“我能看見別人害怕的東西。”

他眉心一跳。

心底似是有一份念頭在瘋狂向外冒,他幾乎立刻明白江嶼為何總喜歡一天到晚呆在人少的偏巷,坐在茶肆前,并不擡頭看人,也很少與人交談。

這種能力,大概并不會令人舒服吧……

“既然能看出來你還問我?”他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那你說,我最怕什麽?”

對方的笑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矛盾而複雜的神情。

隔了良久,江嶼才緩緩開口,“就是因為我看不出什麽,所以才只能看見我自己的映像。”

良久,他又加上一句,“你有着我見過最幹淨的眸子。”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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