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5章
江嶼将一份仔細包裹好的香料從櫃中取出, 提筆後略為沉吟,最後只是寫到:率軍出征,不知歸日。
思慮許久, 似是有很多細節要寫,卻又覺得對方大概會懂。
最後他只是在文末署上自己的名字, 點燃焚香,将信紙綁在聞氣味而來的鳥兒身上。
“若是有急事,可焚香傳信給我, 只限一次。”
這是沈琛走前交給他的香料。
行李早已整理好,顧淵在他身後沉默地站着, 眼眶微紅。
“用不着帶這麽多衣服。”江嶼覺得有些好笑, 目光随意一掃, 卻看見箱櫃角落中, 有一套豔紅的長衣。
他忽然想起來,這件衣服是他還在西域之時,太子托人為他做的。當時特意做大了些許,說是之後加冠禮穿。
太子殿下生性溫和,連穿衣都樸素淡雅,顏色普通而低調,但他卻極喜歡看江嶼穿豔色衣服。
這件熱烈而蓬勃的衣衫,融進他全部的希冀與情愫, 一部分是兄長一般的思念與關懷, 另一部分是隐秘而生澀的懷戀。
只是江嶼卻不知為何,只對白衣情有獨鐘。本是孤豔的容貌襯上纖白的衣,多了幾分清冷,更多了幾分遺世獨立的仙氣。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其實俗得很, 俗人有的貪妄欲,他一樣也少不了。
“就穿這件吧。”江嶼指了指那件紅衣。
這還是他第一次穿上這件衣服,大小基本合适,即使放置多年,卻絲毫沒有褪色。
江嶼本就生得腰窄腿長,豔色衣服将身材勾勒得恰到好處。而蒼白的冷皮配上鮮紅的衣,倒像是冰原中盛開的一片紅梅,不顯得違和,反而是将兩種截然不同的美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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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嶼甚至沒來得及朝鏡中多看幾眼,便将雪白的裘衣披在外面,轉頭對顧淵說道,“夏大人的确有些反常。”
顧淵立刻嚴肅認真起來。
“看上去的确不像是假冒,更像是遲鈍混亂的表現。我在西域聽聞有一種蠱蟲,可使他人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江嶼頓了頓,“但此蠱蟲過于陰險,應是已失傳已久,不過也不乏這種可能性,你在這邊多注意,及時寫信給我。”
顧淵點了點頭,随即竟是直接跪下身來,額頭碰觸到地面。
“殿下遠征,我卻無法随行,請受我三拜。”
“第一拜,謝殿下多年來的照顧與提攜,殿下一直以手足之情待我,我必誓死效忠殿下。”
顧淵起身,再次觸地,“第二拜,願殿下旗開得勝,剿平叛亂,震我中原兵威。”
“第三拜,顧淵要留到殿下日後凱旋平安歸來。”
“好。”江嶼彎了彎嘴角,“我等着。”
北疆營帳內。
諸位将領們在地圖上讨論着行軍路線圖,近日北寇的攻擊極為頻繁,卻又輕撩辄止,他們已經有些日子沒睡好覺。
蕭向翎站在長桌案一端,帶着粗繭的指尖在地圖上劃過,額角有薄汗滲出,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剛凜而堅毅的氣場。
仿佛只要他在,北疆軍就不可能輸,他像是一把剛硬且尖銳的利劍,主心骨一般撐起整個北疆的意念與希冀。只是聽到蕭将軍的名號,都足以令敵寇敬畏肅穆,聞風喪膽。
“報——”一個士兵跑進來彙報,“京城已經派人清繳那一小只北疆輕騎,昨日一早便已出發。”
蕭向翎按在地圖上的手指終于輕微擡起,神色卻并未有任何變化,“那幾個溜走的輕騎擅暗計,面對面未必占多大優勢,但毒針、蠱蟲、易容等都極為精通,叫他們盡量少停頓行軍,夜晚嚴加防守,主帥尤其不要在客棧中歇腳……”
蕭向翎說了一通,才意識到他們昨日清早出發,現在提醒已經晚得不能再晚了。
“消息怎麽如此不及時,這次是誰帶兵來?”
“回将軍,是七殿下江嶼。”
蕭向翎沒說話,但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他的指尖瞬間僵在原處,甚至用力到顯露出腕部的線條。
“我知道了,下去吧。”幾乎在同一瞬間,他便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江嶼我倒是有所耳聞。”有人說道,“聽聞他生性涼薄狡黠,又刁鑽刻薄極難相處……”
“此人生母好像是……”
“不曾。”一直沉默的蕭向翎忽然開口,“江嶼只是過于圓滑聰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心裏清楚得很,全然不是任性肆意妄為之人。若是人以後來了北疆,也切勿針對議論。”
衆人本就只聽過些風言風語,如今聽蕭向翎這樣一反駁,便立刻心中有數,不再說此事。
“那便按我們剛剛一致同意的方案,白将軍與蘇将軍從狹路兩端率軍夾擊,陳将軍率輕兵在關口埋伏,待敵軍騷亂之時放火亂其兵陣軍心,楊廣将軍率軍事先占領高位觀守,見遠處起火便開始放箭。可有疑問?”
“那蕭将軍在哪?”楊廣疑惑問道。
“前些日子那一支漏網之魚主要目的未必是京城,他們是在等着出京的軍馬上鈎,誘導其進入偏僻地況,而另一波北疆大軍勢必早在那處等候,就等将其剿滅。”
“極有可能。”楊廣皺眉,“但無論如何蕭将軍不可一人前去,兩邊情況都……”
“楊廣。”蕭向翎微微提了音量,正色道,“我們兵力不夠。”
衆人啞聲。
“這才是我們的主要弊端,而你們四撥人馬已是緊湊危險,缺了一兵一卒都可能全盤皆輸,我們不可能冒這個險。”
“但同樣,我也不可能讓江嶼冒險。”
“但……”
“我只需在軍隊到達北疆之前處理掉那一撥輕騎,你們什麽時候見我輸過?”
即使衆人心底都明白,現在趕去在時間上已經不占先機,幾乎不可能趕在軍隊到達北疆之前趕到。但蕭向翎這句話又透露着一種極為沉穩的自信。
并不是口頭的吹噓,而是有源之水,有根之林,讓人下意識順從,無法懷疑。
“我們兩邊,都不會輸。”他又重複了一遍。
崎岖的山路旁,一隊兵馬正浩蕩經過,領首的青年跨着駿馬,手持軟劍。烈風吹起他雪白裘衣一角,露出裏面殷紅的長衣。
“殿下,行軍已久,将士們都有些累了。”一人騎馬上前,低聲勸江嶼休息片刻再行軍。
江嶼擡眼看向周圍嶙峋的山勢,淡聲道,“過了這段山路再休息。”
一邊說着,竟一邊翻身-下馬,牽着馬匹與衆将士一同行路。裘衣輕拂過地面上飛揚起的清雪,剎那間竟交融相纏,難舍難分。
“殿下您……”
江嶼搖頭并未多解釋,只是對他說道,“叫諸将士們再堅持一會,此地不宜休息。”
他生來面色蒼白,如今映在雪地中更是沒什麽血色,總給人下一秒就要暈倒的錯覺,但那眼中的光又分外堅毅,令人移不開眼。
“等下。”江嶼忽然停住步子,随即猛地拔-出軟劍向斜後方一甩,竟是直接将一支從後上方射來的箭矢蕩開。
他動作實在太幹脆,衆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只看到那根箭矢直直插在雪地中,尾端還在微微搖晃。
“快報護殿下!”不知有誰忽然大聲喊着,衆兵士紛紛呈中心狀向內靠攏,并擺好防禦的陣勢。
而就在此時,一人竟從半山腰處徑直跳出,徑直朝江嶼刺去。衆士兵還沒來得及擺好陣勢,便聽得山道另一端傳來滔天的喊聲。
他們偏頭看過去,只見一片黑壓壓的北寇大軍正直直從前路方向逼來,一眼竟看不到軍隊末尾,人數俨然是他們的二三倍有餘。
一旁軍士猛地睜大雙眼,“殿下,北寇的主力軍并未與蕭将軍一方交戰,而是前來圍攻我們,這是為何……”
江嶼看向來軍皺了皺眉,卻并未表現出慌亂的情緒,似是早就對此有所猜測。他擡頭看見四周高聳又逼仄的山勢,上面遍地附着着厚重而緊實的積雪。
“切莫慌張,邊退邊戰,小心暗器。”江嶼正說着,猛地偏頭,便有一根細小的銀針從他耳側劃過。”
北寇大軍高亢的喊聲以及成千上萬人的鐵騎腳步聲幾乎要使整個山路為之震顫,他們身後依舊是狹窄的山勢,沒有退路。
面對多于己軍數倍的兇悍敵軍,沒人會不畏懼,沒人會不想退縮,生死的利刃真正架在自己脖頸上之時,沒有人會慷慨到欣然爽快。
衆士兵只覺心跳加速,連持劍的手心都滲出一層薄汗。
山下酷寒難當,風聲凜冽,每個人的耳中都像堵了一層棉花般,聲音渺遠而宏大得有些不真實。
就在此時,他們聽見一路上不怎麽說話的江嶼竟然開了口。
他的聲音與烈風一般清冷,也與烈風一般不羁,甚至語句間還帶着些習慣性的笑意。
他說,“我京都不養閑兵,個個彪勇英武,披堅執銳可以少勝多,出其不意。敵強我不憂,敵衆我不懼,此謂中原軍。”
衆人心中開始升騰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這股熱量從心脈滋生,凡所游走之處皆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北寇衆多又如何,他們曾夜以繼日地實戰苦練,有着更加鋒利便手的武器,有什麽理由去畏懼常年屈居一隅的北寇?
黑壓壓的敵軍正飛速靠近,而江嶼卻仿若對一切都不甚在意。他位于大軍前列,挺身立于馬上,朔風将他的裘衣吹起到半空中,顯露出裏面亮麗的顏色,如血如火。
那一刻,衆人仿若看見雪原上的天神就站在他們面前,用筆直的脊背撐起滿身凜然的傲骨,不彎不折。
他朝後方偏過頭來,語氣少了幾分随意,多了幾分決絕,“是我疆域,一分一寸不可拱手讓外,若能凱旋而歸,則以烈酒祭之;若不能,便以血骨祭之,有何畏懼。”
有何畏懼?
有何畏懼!
若有幸全身而退,便鎮守邊境,望黎民安定;若血灑雪地,自有青山埋我忠骨,沙場上飲血之人自當寧折不彎,視死如歸,有何畏懼!
幾句話激發出衆兵士前所未有的決心與鬥志,他們在一聲令下中奮勇沖出,吼出嘶啞的裂音,顯得凄怆卻又振奮人心。
兩軍很快糾纏在一起,戰事空前地激烈,縱使人數較敵方少上數倍,卻也沒顯現出明顯的劣勢。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更多的人沖上去,鮮血霎時染紅了狹窄的山路,仿佛蜿蜒崎岖的紅流在腳底匍匐奔湧。
而北寇站于首位的将軍,也在此時直奔江嶼沖來,江嶼并未有絲毫畏懼,徑直拔劍迎上。
對方體型高大魁梧,手中持着重鐵幾乎要比江嶼本人還要重。兩匹馬在躍動中飛速貼近,這看上去似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實力碾壓。
然而就在兵器即将猛撞交手時,江嶼竟以一個幾近不可能的弧度反折過腰身,堪堪躲過對方慣性極大的一擊,同時将手中的軟劍在低空中刺出,深深紮進對方的馬匹當中。
馬匹發出痛苦的嘶吼,前蹄高高揚起,幾乎要将馬背上的人掀翻過去。然而對方竟是憑着力量的絕對優勢主動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如此便堪堪倒在江嶼的馬蹄前,瞬間就被剛勁的馬蹄狠踏了過去。
可出乎江嶼意料的是,對方竟只是皺了下眉頭便站直身體,甚至沒有緩沖地再次将手中的鐵器橫着向江嶼的馬蹄揮來。
江嶼瞳孔微縮,單手撐在馬背上,雙-腿一蹬便從馬背上騰空躍下。相比于馬上作戰,近身攻擊更是他的強項,衣擺随着動作翻飛,在密集的軍隊中格外顯眼。
對面那人從未見過江嶼,之前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一個不懂兵法不擅劍術的皇子領兵,然而第一回 合的情敵便令他丢了馬匹,如今即使全神貫注,竟也發現對方極難擺脫。
江嶼身形宛若游蛇,刺出的劍卻精準狠辣,利用敏捷柔韌的優勢閃躲纏繞,而專挑薄弱的穴道與關節處攻擊。
一時二人竟旗鼓相當、難分上下。
但畢竟此地嚴寒而地面濕滑,将士們并不習慣地形。在長時間的作戰中,大軍逐漸現出弱勢,場面慢慢成為壓倒性質。
江嶼擡眼看向周圍的山勢,側壁上附着的積雪已經呈皲裂之勢,随着山下滔天一般的兵器交接響聲,似是連這山谷也為之震顫,偶有清雪被震落,窸窸窣窣飄到衆人肩膀上。
“開始撤!”江嶼突然喊道。
早在前來的路上,江嶼便與衆人猜測出幾個對方可能伏擊的地點,山谷被排在了最後,只因山中雪崩概率極大,對雙方都是極其兇險的選擇。
而他們也早已制定好撤退方式與路線,因此士兵們并未因這一句而自亂陣腳,反而向內部合成一個緊密的陣勢,一邊轉攻為防,一邊飛速向後撤退着。
而與江嶼對抗那名将軍見此,還以為是對面敗局已定,決定逃跑為上,剎那間又有了鬥志,進攻的力度瞬間變得極為生猛。而江嶼此時體力已逐漸不支,好幾次閃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對方的攻勢,虎口處已有震裂傷。
而對面那将軍見此經沒讓己方士兵乘勝追擊,而是整合陣型,先一同把江嶼置于死地。
見此,已經退到半路的士兵不少又掉頭回來支援江嶼。眼看着幾乎要撤出山谷的士兵又有返還之勢,江嶼猛地擡頭,竟見山頂積雪裂痕已經深到令人驚悚的程度,搖搖欲墜,已經有大塊的積雪開始墜落。
“快撤,這是命令!”江嶼猛然回頭喊道,絲毫不在意這一晃神間自己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口。
回返到半路的士兵猛地停住腳步,他們看見江嶼本是纖塵不染的裘衣已經被鮮血浸透,連蒼白的面部也不知噴濺上了誰的血跡,但那雙微紅的眼卻有着前所未有的決然與堅定。這種強大的視覺沖擊讓他們無法違命,再不得前進一步。
此時半山腰處的積雪已經開始大塊落了下來,被積雪砸在下方的人轉瞬間便沒了聲息,北寇将軍明顯意識到這種處境,便猛地将手中兵器直沖江嶼脖頸揮去,試圖速戰速決。
此時中間僵持不下的二人都失了馬匹,在地面上作戰,而四周一圈騎馬的北寇已經将二人牢牢圍在中間,長矛對準江嶼,下一刻就要刺下去。
“殿下!”被軍令爛在山谷外的士兵凄厲喊道,如今江嶼已是插翅難逃,就算逃出北寇的圍堵,也很難用雙.腿逃出雪崩之勢。
此時雪崩幾乎快到了最嚴重的的階段,成堆駭人的雪塊在空中搖搖欲墜,但凡一同落下,山谷內的人将不可能有生還的機會。
“駕——”終于有人按捺不住,駕馬就從山谷外沖了進去,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江嶼為了讓他們先撤退,孤身被敵軍圍堵。
能以一當百,突破此種圍堵的人,他這輩子還只見過一個
蕭向翎。
“蕭将軍!”“是蕭将軍!”
人群中突然迸發出一陣激烈而興奮的喊聲,嘈雜而亂,但卻幾乎令他動作僵在原地。
僅在這一瞬間,便有一人駕馬飛速從他身後沖過,像一只離弦的箭,速度快到只餘殘影。但他卻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間,高高懸起的心髒終于倏然落下。
是蕭向翎來了。
而在北疆戰場之上,這三個字的意義永遠比想象中的要重上許多。
那黑影以萬夫難擋之勢飛速沖進密集的士兵中,視所有不自量力試圖螳臂當車的阻攔于無物,僅在毫瞬之間便沖到了包圍圈最中間,所向披靡。黑色的戰袍在獵獵寒風中飄飛,像一支堅實而鋒銳的彎刀。
而此刻敵軍的刀鋒,只懸在江嶼頭頂幾寸的距離。
作者有話要說:????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