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1章

北疆營帳內一片喧鬧。

往日裏, 各位将領很少有意見極度統一的情況,以至于每當蕭向翎不在,營帳內都會吵到不可開交。

唯有這次, 衆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一致。

“魏王江嶼多次私自前往北寇營帳,有反兵叛逃之險,現令其立刻孤身歸返京城, 以表忠心。若有違抗,按謀逆之罪處理。”

楊廣念着那道聖旨,氣得差點沒把它狠狠摔在地上。

“哪個孫子他娘的還能往京城告狀, 殿下和蕭将軍明明是因正事前去談和,還謀逆!反兵!從蕭将軍到七殿下, 皇上從來就沒沒把北疆軍當人看過!要是真他娘的要謀反, 我弟兄們還至于在這冰天雪地鳥不拉屎的地兒, 天天看着守着!”

話音未落, 帳門猛地被掀開,蕭向翎陰沉着臉大步邁進,江嶼跟在他身後小半步的位置, 眼神寡淡, 看不出什麽表情。

随着二人進入, 帳內嘈雜的鬧聲仿若被掐斷般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向他們, 其中有憤慨、有委屈,也有少許不明所以的懷疑。

江嶼表現得太平靜了。

那道聖旨就擺在桌案上, 他僅僅是低頭輕掃一眼,像是早就預料到似的,冷淡的視線輕輕劃過,沒留下一絲波動的情緒。

目光在那段話上徘徊許久, 最終停滞在了末尾的署名處。

似是為了證明這是人心所向,這道聖旨後附有幾十名臣子的手書姓名,而打頭的人名,竟是夏之行。

“第一點,我軍中定有一直與京城私自通信之人,謊報情況,需嚴加查明。楊廣,你負責在軍中徹查此事,重點在于三天內傳出的所有信件。”

蕭向翎站在長型桌案的一端,手指習慣性地輕點着桌案。

“第二點,聖旨中寫明讓江嶼獨身回去,但這明顯不切合實際,且不說路途漫長,期間極可能遇到圍堵追殺。就算到了京城後,也難以将此事辯解清楚,我不允許我北疆營帳中的任何一人,背負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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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嶼依舊微垂着頭,沒什麽反應。

“第三點。”蕭向翎轉頭看向江嶼,“殿下對這些署名有何想法?”

“後面這些人我沒什麽印象,像是江淇一解釋便會同意的人,但夏之行。”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名字上面,“是他自己簽的,不是作假,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我現在回去。”

伸出的那根手指白皙修長,絲毫不像練劍之人的手,似是感受到對方忽然轉移的目光,江嶼立刻便将手收了回來。

“但畢竟是聖旨,他若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江嶼有些無所謂,“我走北疆通向京城的大路,明日一早便出發。”

“殿下不可!”下面有人反抗,“蕭将軍所言有理,殿下一旦回去就相當于承認了莫須有的罪名,更何況孤身回去,到時候很可能百口莫辯啊。還望殿下三思。”

“放心,我與江淇好歹是親兄弟,不會有事的。況且北疆過于嚴寒,我還是更習慣住在京城。”江嶼擡頭朝他一笑,那勾人的眼尾彎着,讓人瞬間沒了反駁的欲望。

“那就先這樣定,既然殿下決定明早出發,那我明早便為殿下備馬,楊廣那邊若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大家先下去吧。”

待到衆人都走光,二人竟也沒說話。江嶼反而笑意更甚,用眼神毫不客氣地将對方從上到下打量一圈,再逐漸上移到對方眼上。

“在我面前就別打啞謎了。”蕭向翎無奈笑道,朝他走了過去,距離近到說話聲只有兩人彼此間依稀可聞。

“那就一起來猜猜是誰把消息傳回的京城。”江嶼在桌案旁坐下身來,“你我同時在紙上寫,之後轉過來,如何?”

“樂意奉陪。”蕭向翎坐在江嶼旁邊,伸手繞過對方拿過筆紙。

不出片刻,兩人同時将手中的紙張舉起來,看到對方寫的字後,竟是了然一笑。

只見江嶼寫了單字“楊”,蕭向翎依舊是單字“廣”。

“姓楊的可不止一個。”蕭向翎拿過兩人手中的紙,将其在火爐上燒成灰燼,笑道,“你在耍賴。”

江嶼并未答複,只是微彎着眼尾,用手指沾了些碗中的水,在桌案上點出兩個點。

“北疆,京城。”他說道,“剛剛我說明日一早便駕馬出發,走大路,所以最遲明日正午,這條路上便會有江淇的兵馬。如此,我今晚就要出發,走小路。”

他一邊說着,一邊沾水畫出兩條形狀不同的路線。

“江淇若是出兵,我傾向于在這裏。”蕭向翎同樣将手指搭在那路線的一個點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恰與江嶼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指尖相觸。

他随即擡眼看向江嶼,“但我沒想到你真打算獨自回去,就那麽信任江淇?”

“我與他之間談不上信任二字,要不然也不會刻意說出假的時間與路線。只是不知如今京城形式如何,顧淵從未與我傳過信件,大概不是他無法寫信,就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下。另外夏之行……在我離開之前便表現出來些許反常,我必須回去看看。”

“但你這是在打賭。”蕭向翎直視對方的眼睛,那銳利的目光有幾分壓迫感,“你能想到假傳時間路線,江淇未必就想不到。如果他在小路上也設下伏兵,你獨自一人如何處理?你是在堵他這次腦子進水,還是堵他大發善心?”

江嶼被這用詞說得一愣,随即禁不住笑了一聲,自然地将桌案上的手指抽回,卻被對方忽然擡手壓在原地。

他雙手的溫度本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如此便顯得對方的溫度灼然。他覺得自己內心毫無波瀾,卻逐漸感受到脈搏愈發劇烈,在二人手掌相貼處清晰而分明地顫動着。

他下意識想縮回手,卻忽略了對方力氣着實比他大這一事實。

“江淇如今不分青紅皂白要你孤身回去,還是以着謀逆的罪名,與當初若楊一案有何區別?你自己回去太危險。”他語氣一頓,似乎在思索一份合适的說辭,“……而且你若是想從這裏拿什麽東西回去,我又不是不會給。”

這句話不知怎麽撥動了江嶼的逆鱗,他瞳孔一縮,猛地從下方抽回自己的手,卻是與此同時勾起了一抹殘忍的笑意,心裏更是被一種不知名的情緒填充滿。

“蕭向翎,你要記住,我是殿下,你是将軍,若是我想要軍馬,我并不需要你來‘給’我。”江嶼啞聲道。

“我自己回去不是因為我不能帶兵,而是我不想将他們牽扯到我跟江淇之間的恩怨裏面。我有自己的私事,不會調用軍隊來公報私仇。”

“你誤會了。”蕭向翎沒料到對方會如此認為,“我知道你不會帶兵回去。”

“那你會給我什麽。”江嶼擡起眼睛,“你能給我什麽?你覺得我想要什麽?”

他趕在對方之前再次開口,“或者說,我想要什麽你都能給?”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所有陰暗的、積壓的惡意全部酣暢淋漓地釋放出來。其中包含着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強橫而獨斷的占有欲望。

“可以。”他聽見對方回答。

江嶼忽然輕聲笑起來,等笑夠了,便饒有幾分戲谑地看着對方,不鹹不淡地問道,“我要你,你也能給?”

要他玄劍出鞘,從此劍鋒只刺向敵人的喉嚨;要兩人可以互相信任到脊背相靠,無論是謀逆沉淪亦或是玉玺加身,都能不怨不悔、甘之如饴;他會解開系在他脖子上的繩索,讓野狼撕咬躍奪,但只對自己俯首為臣。

要他心裏只想着自己一個人,而不是自己毫無印象的那段遠久的記憶。

每一絲時間都在這沉默的寂靜中不斷拉長,荒誕的念頭恣意生長。他幾乎是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就開始後悔,他感覺從生來到現在,自己從未真正地抓住過什麽東西,擁有過什麽東西。

這強勢而無理的占有念頭讓他愈發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蕭向翎自是極好的,好到他感到懷疑與惶恐,究竟是自己的哪一點看上去如此獨特,讓他對自己有些許喜歡的念頭。

但喜歡卻并不代表毫無保留地交付。

對方沉默的拒絕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卻依舊感到一種乍然闖入的空曠感,他沒有心思去将這種無力的情緒驅走,只是打算起身出去走走。

幾乎是由于長年累月的習慣,他嘴角彎起一個象征性的笑意,輕聲道,“開個玩笑而已,不必在意。我今晚就啓程,料想江淇應該不會聰明到在兩條路上都布置軍隊等我,他才舍不得。”

江嶼似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笑意從唇邊緩慢蔓延到眼角,“再說我寝宮中還插着那一枝梅花,這麽久怕是要枯死了,我要在它枝葉徹底掉光前回去看看。”

“江嶼。”

在他打算轉身向外走的時候,他忽然聽見對方在身後叫自己的名字。

事實上,他并不只是“出去走走”,若是馬匹已經備好,現在出發或許是更為穩妥的辦法。

但就是這兩個字,讓他不想再向前邁步,不想從溫熱的營帳邁向刺骨的寒風,和刀劍交鋒中迸濺出的鮮血淋漓。

“怎麽了?”他回頭。

對方直視着他的目光,緩緩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慢慢地半跪下身去。

江嶼從上至下注視着他的面孔,在帳外細微光線的照射下,他仿佛一座沉默而穩重的塑像,像個虔誠的信徒,無聲地仰視着他的神诋。

江嶼被這念頭驚得心倏地一-顫,仿佛被人牢牢抓在手中,蔓延出絲絲縷縷的刺痛。

蕭向翎握起他的一只手,溫熱的觸感自掌根而起,撫略過掌心複雜的紋路,最後順着修長的手指栖息停留在指尖。

下一瞬,更為細密溫熱的觸感自指節處升起,讓他整條手臂都近似失去知覺一般麻木,瞬間僵在原地。

——蕭向翎擡眼,把唇貼了上去。

心髒的痛感在此刻攀升到了巅峰,剎那間仿佛抽搐而得不到伸展,江嶼本就薄淡的面色更加蒼白。但他并未将手收回來,而是緩慢回握住了對方的手指,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冷汗。

“我說過,你,江嶼,是我永遠效忠的殿下。”蕭向翎低聲說着,“調用軍隊是公報私仇,但我不一樣,你可以把我劃分在‘私’的範疇裏。”

心髒開始無規則地收縮,達到了一個極為危險的速度。

江嶼忽然想到在營帳中,沈琛對他說過的話。

“你身邊的‘線’也很亂,今生前世,關系交錯……亂得很。”

“能看見常人所不能見之人,其一,不可妄洩天機;其二,不可動凡心。”

“那如果違逆了其中一條呢?”

“那你還記得你前世……”

是怎麽死的嗎。

江嶼回憶着這段看似荒誕的對話,卻彎出一份極其自然的笑意來,不是浮于表面的交際做派,而是由于喜悅而情不自禁的表情。

形狀好看的眉眼彎起,仿佛桃花綻放在冰雪消融的眼角,将嚴冬的酷寒驅散得消失殆盡,連那冷淡的唇都顯得生動幾分。呼吸舉止間,自有春意拂來。

他在這細密的疼痛中,微阖着眼彎下身,去觸那微張的唇。

細碎的光線從營帳的縫隙間打進來,将那輕微顫抖的狹長睫毛映襯得脆弱而含情。空氣中漂浮着細小的灰塵,夾雜着雪原幹淨純粹的清冷氣味,都盡數消融在氣息糾纏摩擦出的熱氣當中。

但兩人面孔的下半部分,卻恰好隐藏在那束光線之下,在暗處溫柔地勾起、碰觸、探尋。

唇角相觸的地方,連光都舍不得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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