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2章
江嶼剛剛軟劍被挑飛, 在長劍刺過來的一刻,他竟破天荒地沒有閃躲。那幹淨而俊美的眸子就那樣微微上擡,甚至顯出幾分淡然與無所謂。
黝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一閃而過的淩厲劍光, 與魏東自己由于殘忍而猙獰的表情。
他實打實地愣了一下。
一剎微不可察的慚愧與自責在心底升起, 但轉瞬間就被更強的執念所掩蓋。魏東在那瞬間并沒收回力氣,反而更加迅猛地向前刺着劍。
他不想看見江嶼這樣的神情,他寧願那雙黝黑深沉的眸子永遠失去顏色, 而不是像這樣一般把他的動作當作無動于衷。
前些日子在山洞中的時候,那人明明有着那麽隐忍動情的神色, 明明會無意識間輕聲念着別人的名字。
卻不想劍尖即将刺到人身上的一瞬,江嶼忽然擡起手臂,用小臂脆弱的骨骼螳臂當車般地去抵擋那來勢迅猛的長劍。
這動作明顯傻到可笑,但兩個人卻誰也沒笑出來。
魏東幾乎是憑借本能地去急轉劍頭, 但卻并沒将力道完全收回,那劍尖在江嶼手臂上劃出一道明顯的傷口,鮮血瞬間染紅衣料,垂打在白衣前襟上。
但江嶼只是十分細微地皺了皺眉。
“殿下這又是何意?”魏東的聲音有幾分耐人尋味。
“還有幾句話沒來得及說, 若是就這樣……可惜了。”
就這樣什麽?江嶼并沒有說, 他的聲音聽起來也沒有絲毫遺憾而悵然的感覺。
但魏東卻仿若悄悄松了一口氣一般, 象征性地将劍尖收回幾分, 問道,“殿下想說什麽?”
江嶼沉默了幾秒,随後緩緩開口, “你們的本意是沖着夏之行,但也并不在意對我下殺手,是江淇命你們這麽做的。”
用的是極其确認的肯定句。
魏東沒答話,卻也沒否認。
江嶼毫不在意般地繼續開口, “此外,能不能麻煩你們一件小事?”
“什麽事?”這次是魏東身後的一人開口,他明顯并不信任江嶼,皺眉詢問的同時還拔出了腰間的劍。
江嶼對這人有印象,正是上次在山洞一群黑衣人中之一。
他忽然笑,一向寡淡的眼尾和嘴角略微懶散地展開,本應是一個落魄的表情,而在他衣襟染血的身上,卻顯出幾分癫狂的不羁來。
那黑衣人緊張地舉起劍,被魏東用手勢攔住。
“我只是想說……”江嶼止住了笑,坦然道,“讓本王稍微多活一會,等個人。”
衆人的臉色忽然從防備變為一致的精彩,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一個人。
早在蕭向翎剛平了北疆來京城做皇子伴讀之時,兩人的輿論關系便是刺激得很,但傳歸傳,卻極少有人從心裏當真,不過是以八卦為幌子趁機将江嶼打壓一番。
但在山洞裏江嶼喊對方的名字是真的,蕭向翎趕來下了死手也是真的。
如此細想,兩人間的關系還真微妙到不可言之。
像死敵,又像是穿在一條線上的螞蚱;像是貪戀與身體相歡,又像是動了不該有的真心。
“殿下大可收了那些狡猾的小心思。”身後一人冷聲道,“如今皇宮把守格外森嚴,別說是人,就連只鳥飛進來都要嚴加審查。不知殿下等的又是何方神聖,能願意為了您公然跟皇權作對?”
江嶼應了一聲,神情似是有些遺憾,“但若不等,又如何能死心?”
那人還想開口,卻瞬間被魏東搶了話頭,後者的聲音有些急,還帶着些許的不甘與惱怒。
“那便讓殿下等。”魏東低聲咬牙,“但若等不來,殿下與夏之行大人,便只能留一個人去活着見陛下。”
“無妨。”江嶼幾乎是瞬間回應,聲音帶着幾分殘忍的壓抑,“若是等不來,我願自盡在你面前。”
這話中夾雜着的類似同舟共濟的信任,令魏東感到無端燥怒。他潛意識中明白得很:只有立刻下手,才能最大化減少不測與變故,但一種極其強烈的惱怒與勝負欲卻撅住了他所有的感性情緒。
他想看見江嶼清冷的眸子顯現出無比絕望的神情,漂亮的指尖帶着顫抖,對即将到來的事情感到真正的恐懼。
“如殿下所願。”
兩邊都沉寂了一會,屋子裏的氣氛一時有些詭異,大概一柱香的時間過去,屋內還是沒有任何變故發生,一旁的人開始不耐煩,在魏東的耳邊不知嘀咕幾句什麽。
“殿下可是要等蕭向翎将軍來?”其中一人問道,“若是有何遺言要留,我們自然可以幫殿下傳一番話,何必在這做無用之功。若早些見到陛下,陛下或許還能處于慈悲之心,安然了結此事。”
江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不轉睛。剛開始他尚能對視回應,之後卻愈發覺得自己理虧,竟率先移開了目光。
他本沒有動手的權力和打算,說這番話不過是閑中作樂,順便折一折江嶼的傲骨,給山洞裏的兄弟報仇。
“自是沒有捎話那麽簡單。”江嶼意味不明地開口,“蕭将軍欠我一樣東西,必須當面還。”
“早就聽聞七殿下生得像朵菟絲花,偏愛順着別人的脊梁骨向上爬,如今看來殿下不僅要爬,還要浸在那骨血裏溫軟泡着,跟邊疆的士兵們待遇可真是有着天壤之別。”
江嶼聽完,不怒反笑道,“此言差矣,獨木不林、甚至天時地利人和,都可以被菟絲花纏繞的支柱撐之。若一個人在世界上全然靠自己的枝葉攀登,怕是要從半空中夭折下來。”
他看着面前人愈發奇怪的神情,笑意更甚,“不僅要夭折下來,還要爛在泥土裏,逐漸被瓦解蠶食。”
那黑衣人皺眉剛想回應,卻只聽一旁發出“哐啷”一聲金屬敲擊的巨響。江嶼原本沉穩的表情卻忽然出現一絲裂縫,他面色一沉,向噪聲發出的來源看去。
只見在一旁一直沉默無力的夏之行,忽然從地上爬起來,并且在周圍人反映過來之前,就已經抓住江嶼被挑在地上的軟劍,擡手就要向身邊那人刺過去。
若是細看,不難發現他的眸色此刻泛着一絲不正常的猩紅,似乎在剎那間失去了神智。
夏之行對劍術堪稱一竅不通,此舉無非是上趕着送死。江嶼在那瞬間猛地起身向那邊沖過去,卻幾乎是立刻被一只鐵鉗般的手緊緊按住了肩膀。
他回頭,只見魏東正死死壓着自己,眼神裏透露出一股堪稱過分的狠勁來。
江嶼沒有絲毫猶豫地肘擊對方肋下,而對方卻也反應極為可觀地防守反擊,轉瞬間兩人已經過了幾個回合,卻着實難以分出勝負來。
近戰中長劍反而像是個累贅,魏東随手将其擲在地面上,極具侵略性的目光似乎要從江嶼身上扒下一層皮。
“殿下要等人我并未刁難,只是殿下一個人總不能保全天下人。”魏東在扔劍的間隙低語,“我說過,殿下和夏大人只能留一個。”
江嶼不以為意,說話間又出手攻擊,随口回應,“那為何留的人是我。”
說者無意,聞着卻有心,魏東連貫的動作罕見地停頓一瞬,那破綻過于明顯,以至于一時間竟不知其是否是有意為之。
江嶼趁着時機立刻向屋側跑去,而此時黑衣人的長劍也即将落上夏之行的喉嚨,倉促間夏之行忽然喊出一句話,像是短暫地從魔怔中恢複過來,聲音還帶着些艱難的顫抖。
“江嶼,你別……”
別什麽?
倉促間,江嶼來不及多想,更沒聽出這句話中隐含着的異樣情緒。他幾乎完全是用赤手空拳撥開四周遮攔的劍刃,無聲的疼痛瞬間蔓延在四肢百骸,仿佛身體在前進中一寸寸震裂開來,碎成灰煙。
但腿腳的速度卻遠比不上出劍的速度,短暫的距離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步距離都顯得令人絕望。
長劍刺進人體內的噗呲一聲響起,江嶼幾乎要在那瞬間停下來緊閉上眼睛。
他不想看見血。
不想重溫多年前的往事,那雙流血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具冰冷而被亂箭射穿的身體。
他一直拼命壓抑着的情緒,此刻宛如荊棘叢中的雜草,瘋了似的肆意生長起來。
“誰!”
在極度緊張而激烈的情緒中,江嶼忽然聽見這樣一句話。那語氣中夾雜着幾分不知名的惶恐,卻是從那黑衣人的口中傳出。
江嶼驟然擡起頭。
他看見面前凄厲而突兀的一灘血跡,長劍落地的脆聲響起,而剛剛欲向夏之行刺劍之人,此時竟是徹底倒在地上。
他的胸前,深深插着一支羽箭。
那羽箭與中原皇城所制略有不同,箭身更為粗重,雖難以控制,卻可應對惡劣的天氣與堅不可破的硬甲。
江嶼目光死死盯着那支羽箭,他潮濕的掌心緊握,腕部由于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着,呼吸逐漸加快。
他知道,這種羽箭,是北疆軍隊特制的。
而能将此種羽箭射得如此精準而有力度的,他也不過只知道一個人。
他僅晃神片刻,屋門倏地被打開,他看見門前的空地上竟已有幾十精兵嚴陣以待,而他們所在的這間房屋早已被不知覺圍了水洩不通。
而在那群精兵中間,有一人分外顯眼。
他騎在高馬上,清冷月色從他身後打過來,在他下颌與頸線處勾勒出冷峻而硬朗的輪廓。
他手中持着的弓箭還未放下來,箭尖指向剛剛倒地的黑衣人,目光卻沒從江嶼身上離開半分。
甲胄泛霜,周身凜寒,正與初見時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