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巫雲逸回公寓的時候,萊恩已睡着了。
他進房間看了睡夢中的他一眼,坐在床邊,摸了摸萊恩柔軟的頭發。
萊恩非要聽闕昀拉琴才睡,闕昀收拾了大提琴,左手覆上右手手腕,輕微揉捏。
近日總覺得有些使不上力,可能是抱萊恩的次數太多。但他依舊常粘着自己,自己偏是會不自覺地朝他張開懷抱。
闕昀抱臂靠在門旁,巫雲逸已起身走向他,順手帶上了門。
房門遮蔽了光亮,接下來就是屬于大人的時間了。
“早上萊恩說你誇了他,他可高興了,”闕昀說道,轉而下意識露出鬧別扭的神情:“不過……你下次能不能誇點兒其他的。”
吻即刻落在闕昀的頭發上,極其自然。
“那是我的真心話。”巫雲逸回道。
月色缱绻,身影交疊。
“今天南宮來了。”闕昀半蜷着身體,窩在巫雲逸的懷中。
“還有你學弟。”巫雲逸回。
闕昀頓了一下:“我準備在萊恩的生日派對上和他合奏。”
“什麽曲子?”
“勃拉姆斯的大提琴協奏曲,F大調那首。你知道嗎?”
闕昀瞥向巫雲逸,見他并無表示。看來他還不知道,因為和他的相遇,自己才開始拉大提琴。
但是,往後還有機會告訴他。
他太忙了,闕昀也想和他一起做很多事,但是眼下……南宮說這件事,闕昀必須和巫雲逸一起。
闕昀随手從床頭撈過什麽,在巫雲逸眼前晃了一下。
錄音筆,外表像是長條的糖盒,讓人失去警惕。
巫雲逸知道這東西,擰起了眉頭。
闕昀:“我說想知道我以前的情況,她就給了我這個。但有個條件,非要讓我和你一起聽。”
這是闕昀的治療記錄,按道理應将永遠留在醫生的手裏。
巫雲逸曾對南宮提出要,但被果斷拒絕了。那麽,也只可能是南宮念親手交給闕昀的。
是治療的一環?
“你确定要聽?”巫雲逸的手指輕撫過闕昀的頭發:“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闕昀坐了起來,翻身直視着他的眼睛,在臉上勾出一個笑容:”你不想聽見我在醫生面前說你的壞話?“
巫雲逸回望着他,語氣認真:“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可以面對,實際上卻不能。”
“啊。”闕昀揚起眉頭:“你覺得我很弱。”
“……不是。”
巫雲逸的退卻之意反讓闕昀多出好奇:“那是為什麽——”
“我不想再次失去你。”
男人幾乎脫口而出,在堅定中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軟弱。
闕昀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一時壓低眉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遍布心底。
巫雲逸拉過闕昀的手:“以前我也問南宮拿過記錄,她拒絕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可以接受,但看到現在的你……阿昀,很多事不想起來也可以。”
闕昀緊緊拿着錄音筆,哽咽了一下:“可是我終有一天會想起來,所以……我選擇和你一起聽。”
不用再說更多,播放鍵按下。
在一秒沉默後,響起了一個男聲。
巫雲逸知道,這是他請來的第一位醫生。
“八月十五日,Q拒絕我使用筆記本,所以我換了錄音筆。”
随即響起敲門聲,很快是人坐進椅子的聲音。
“你好。”
闕昀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很是歡快,不像他的聲音,他即刻判斷是自己裝出來的。
醫生同他問候了幾句,了解他的身體情況,接着問他最近做了什麽。
“我沒有碰琴,”錄音筆中,闕昀發出低笑,“照顧還很忙,醫生,你一定沒有懷孕的經歷。”
“我和我的妻子有孩子。”
“但你沒有親身體會過,想象有個東西在你身體裏膨脹,為了讓他出生你差點兒死去,接着他一天天長大……他那麽可愛,可一方面你又覺得,這東西真是從你身體中出來的嗎?”
“能懷孕的男性已經很多了。”
“但人們依舊充滿偏見,我甚至沒和過去的朋友說起我有孩子的事。他們會怎麽看我,将我當成惡魔嗎?”
“惡魔,你之前也提到過這個詞。你告訴我,你生長在一個很開明的環境中,父母知道你的情況,并沒有将你當成和他人不一樣的孩子,不是嗎?”
闕昀聽到了自己的短嘆。
“他們告訴我,要保密,想來這一點就已經讓我和別人不同。或許他們是世界上唯一能接納我的人,但是他們已經去世了。”
“還有你的丈夫,他不是承認了你?”
“……”在一陣漫長的沉默後,闕昀的聲音響起:“是,但也不是。誰知道?”
像是在聽第三個人說話,闕昀沒料到,反倒是他覺得尴尬。
“今天先不聽——”
“繼續。”巫雲逸按住錄音筆:“你從沒對我說過這些。”
闕昀:“……”
聲音繼續播放。
“誰知道?”醫生問:“你們已經結婚了,你不明白自己丈夫的想法嗎?”
又是一陣沉默。
“醫生,你說你和自己妻子有兩個孩子,你就能懂她全部的想法嗎?她生下孩子是因為對你的愛,還是說要彌補她同年的陰影,抑或是覺得身為人就要和其他人一樣有後代?醫生,你自己又是怎麽想的?你有把自己全部的想法告訴你的妻子嗎?”
這回,醫生沉默了一瞬:“繼續談談你和你丈夫吧。”
“別轉移話題啊,醫生。”
錄音筆外的闕昀覺得自己在發脾氣,雖說語氣很冷靜,但說出來的話卻肆無忌憚,像是沒了遮攔。
他很少這樣,只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會這麽說話。錄音筆裏他,不是因為醫生做了什麽,才覺得不快。
他并不是對醫生生氣。
“醫生,我看到你襯衫上的褶皺了,上次見面的時候,你試圖用外套遮蓋衣邊焦掉的部分。看來你的妻子并不負責家務,也沒請人幫你做這些,而你自己又做不成。醫生,你在家裏就像是被忽視的存在,兩個孩子是誰管,其實你很清楚吧,你妻子生活的重心已經不是你。而你現在坐在這裏,剖析我和婚姻生活,想要解開別人的一團亂麻,卻沒法照顧好自己的生活?我聽說心理咨詢師都需要另一個心理咨詢師的幫助,醫生,你也有嗎?”
錄音戛然而止。
緊接着,傳來了一個新的聲音。
“八月二十二日,我是新的醫生安道。之前的記錄我聽過了——”
他在錄音筆中留下了對闕昀的間斷分析,确定闕昀擁有雙相障礙。
在先前醫生的第一次記錄中,闕昀極為彬彬有禮,教養良好,除了能在細枝末節中判斷出他擁有些許憂郁,沒有其他明顯的症狀。
闕昀倒在床上,沉默地聽着他的第三次看診。
不同于第二次,這次他的情緒平靜,但說他最近又開始拉琴了,因為他發現孩子聽到琴音後會很高興。
巫雲逸在他的描述中,是一個很忙的人。
“但我敢保證,”錄音筆中,闕昀說這話時笑出了聲,“就算他在下一刻倒下,不會有一個人在乎。”
“你呢?你怎麽想?”醫生問道。
“我不知道。”這次的闕昀很坦率:“是我向他求的婚,他答應了。在看戒指的時候,他突然臨時有事,我只能一個人進了店裏。店員帶我進了VIP室,跑前跑後,拿來圖冊和各種實物,當我問價格的時候,店員說我不用考慮這些,我先生是SVIP之類的……你知道那種眼神吧,羨慕中帶着嫉妒,我被迫一個人暴露在這種視線下。我并不是說人不可以有這種感情,但我希望他們不要這樣看我。我沒做什麽。”
“你不想被用羨慕和嫉妒。”
“是,我失去了父母,我想和他一起合奏的人離開了我,我是這個世界的異類。不過因為求婚對象恰好也喜歡我,我就要承受根本不應該加諸在我身上的感情……”
“你不想成為被矚目的人?但你是大提琴演奏者,在舞臺上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我不是為了被注視才登上舞臺。我想要成為大提琴演奏,但這和成名與被注視是兩碼事……在演奏的時候,只有我和我的樂器。無論在哪裏,我都可以發出音樂生,确認我自己的存在……但是近來,我卻覺得音樂好像沒那麽重要了……自從他們出了車禍後。”
闕昀胸口發堵。
無論說話的人是誰,他都能和對方共情,更別說是他自己。
他失去了太多,卻要因再次擁有的不得不站在被審視的舞臺前。
他本以為大提琴對他最重要,但但若能他用全部換來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他一定立馬交換。
命運就像是在和他開玩笑。
這麽說來,闕昀擡手按在額頭上,輕聲道:“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答應我的求婚?”
愛為藝術增添色彩,闕昀并不想尋求原因,但從錄音筆中的內容聽來,他卻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自己能夠理解,若即若離,有時像是将你放在心上,有時像是将你當成空氣,或者說你感到自己被忽視了。
因為不管怎麽看,比起闕昀,巫雲逸好像都覺得工作更重要。
他竟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渦中,這般不安的境況,只有深陷過其中的人才知道。
所以他的确是……愛着巫雲逸。
“在更早之間。”
巫雲逸的聲音傳到耳旁,在黑暗中緩緩響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
--------------------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換新封面了(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