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機
深秋,破曉時分,洛州城內還結着一層冷霜,街上行人并不多,只有三三兩兩的商戶推着車子出來出攤。
一輛馬車飛奔而來,馬蹄聲在寂靜的長街回蕩,驚醒了晨起的人,随着車夫一聲令下,馬車在鎮北侯府門口停下。
鎮北侯府門口早已有小厮等候,躬身上前從馬車上迎下來一個人,此人長須白發,已上了年紀,身形有些佝偻,腳步蹒跚,在小厮的攙扶下進了侯府。
“胡太醫來了,侯爺,夫人,胡太醫來了!”小厮進了二門,扯着嗓子喊起來。
不多時,從裏面匆匆走出來一對夫婦,男人穿着藏青色長襖,戴着同色的頭冠,腰封上鑲着一顆拇指大小的藍寶石,鬓邊有些白發,面容卻俊朗剛毅;女人則穿着簡單的茶色長衫,裙擺上繡着朵朵盛開的海棠花,頭上戴着滿頭的珠翠,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依舊不難看出少女時的容顏。
這兩人正是鎮北侯及其夫人。
兩人面色皆是十分憔悴,鎮北侯夫人眼角甚至還挂着淚痕,一看到來人,激動地差一點又要哭出來了,“胡太醫,您是神仙妙手,求求您救救我兒!”
說着顫抖着朝胡太醫伸出手,胡太醫忙虛扶一把,道:“夫人言重了,老夫一定竭盡全力,世子殿下現在何處?”
鎮北侯道:“在他的院子,我這就帶先生過去,先生随我來。”
鎮北侯南面的院子,和正院中間有個月亮門,月亮門後是個小花園,種着一些翠竹,穿過小花園便是鎮北侯世子的沉風閣,此時院子裏站着好幾個丫鬟小厮,都是聽說胡太醫來了出來迎接的,見到鎮北侯夫婦,忙低頭行禮。
鎮北侯夫婦徑直帶着胡太醫走進寝殿,屋子裏熏着香,但是仍能聞到刺鼻的藥味,床上的帷幔挂在金鈎上,帷幔後躺着一個人,一個丫鬟模樣的人正在給床上的人擦着額頭上的汗。
“畫梅,世子醒過嗎?”鎮北侯夫人快步上前,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着的人。
名喚畫梅的婢女忙回話道:“方才醒了一會,不過很快又睡過去了,世子精神很差,沒有進食也沒怎麽說話。”
“胡太醫,勞駕您給看看。”鎮北侯道。
胡太醫将随身攜帶的藥箱擱在桌子上,走上前去,觀察着病床上的人,臉色正常,只是嘴唇有些泛白,額頭上覆着一層薄汗,這個時節他身上并沒有蓋着厚棉被,卻依舊出了這麽多汗,看來身子很是虛弱。
胡太醫掀開病人的被褥一角,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凝神把脈。鎮北侯夫人看着兒子這樣一副病容,又急又心疼,牢牢抓着鎮北侯的胳膊,希望從夫君身上獲取一絲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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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太醫把了很久的脈,臉色越來越凝重,随後又去看了病人的瞳孔和舌苔,長嘆一聲,站起身來。
“如何?我兒到底是什麽病症?”鎮北侯夫人焦急地問。
胡太醫又是一聲嘆息,斟酌着道:“世子殿下的病症實在怪異,脈象和常人無異,根本看不出絲毫異常,瞳孔顏色也看不出蹊跷,不知殿下這種情況多久了?”
鎮北侯夫人強忍住眼淚,對胡太醫道:“沒多久,前些日子一直跟着他父親在軍營,突然有一天就病倒了,總說身上冷,可是又冒汗,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我們将京中和宮裏能請的大夫都請了個遍,他們診斷後的說辭竟和你一模一樣。”
鎮北侯夫人說着終是忍不住抽泣起來,她拿帕子擦着眼淚,再也說不下去,鎮北侯擁住她,臉色也十分沉重,他對胡太醫道:“吾兒的病真的沒法子可醫了嗎?”
胡太醫不想傷了二老的心,所以并未直說,只是輕輕搖頭,打開藥箱,拿出紙筆,道:“世子的病實在奇怪,老夫這一生從未見過,我先琢磨着拟個方子,等我回去再好好研究研究,争取能早日尋到症結所在。”
胡太醫在紙上刷刷寫着藥方,鎮北侯夫人已然哭成了個淚人,看到胡太醫搖頭那一刻她就知道希望渺茫。
從世子生病開始,她見過太多這樣的表情,聽過太多這樣的嘆息,那些洛城的名醫,宮中的太醫,個個平時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可是到了這裏,都只剩下搖頭嘆息的份。
胡太醫是惠國最負盛名的老太醫,早已告老還鄉,這次不遠千裏将他從老家請來,原以為能有所轉機,沒想到竟也是一樣的結果。
鎮北侯夫人想着自己的兒子紀裴,鎮北侯府的世子,惠國最有前程的少将軍,繼承了鎮北侯骁勇善戰的本領,從小便有驚世的軍事才華,容貌亦是生的一等一的俊朗,平時為人雖不茍言笑,但是知禮明事,待人也謙和,深得陛下以及惠國百姓的喜愛,原是個天之驕子般的人物,沒想到天妒英才,居然讓他折在了二十五歲這一年。
這一場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惡疾,一下子打倒了紀裴,也擊垮了鎮北侯夫婦。
他的病生的蹊跷,全京城的大夫竟然都聞所未聞,鎮北侯也曾懷疑過中毒的可能性,可是患病之前紀裴一直跟着父親在軍營同吃同住,根本沒有被人下毒的機會。
若是這病連胡太醫也沒法子,不知道還能去求誰了,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獨子不治而亡嗎!
想到這裏,鎮北侯夫人淚水再次洶湧而下,她噗通一聲跪在胡太醫面前,吓了所有人一跳。
鎮北侯和胡太醫忙去拉她,可是夫人執意不肯起來,她哭得肝腸寸斷,“胡太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兒,我兒才二十五歲,我不能……不能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胡太醫哪兒受得起侯爺夫人的如此大禮,吓得魂飛魄散,扶着一把老骨頭,道:“夫人實在是折煞老夫了,我今日進宮召集往日的同僚和學生,一起研究世子殿下的病,一定争取早日找到病因,對症下藥,夫人先起來,快起來。”
侯爺夫人幾乎已經哭暈過去,被鎮北侯和畫梅合力扶起,癱軟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的紀裴,淚水止不住。
鎮北侯心裏也難受的很,卻無法在人前表露,他長嘆一聲,見胡太醫拟好了藥方,便對畫梅道:“你立刻吩咐人去按照藥方抓藥回來,再将夫人送回房去。”
畫梅忙應下,鎮北侯看了一眼昏迷着的紀裴,來到夫人身旁,附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夫人莫急,一定會有辦法救長陵的,我去送送胡太醫。”
鎮北侯說罷帶着胡太醫往外走,侯爺夫人則邊哭邊自語道:“吾兒可憐,吾兒可憐啊!”
胡太醫的藥和之前每一位太醫一樣,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卻沒有絲毫好轉,屋子裏的藥味倒是比之前更濃了。
這日,鎮北侯攜夫人前往京郊的普陀寺上香求佛,回來時下起了小雨,夫婦二人在門前下車,小厮和婢女舉着傘替他們遮雨,鎮北侯鬓邊的白發又多了幾根,侯爺夫人的臉色也越發憔悴,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
怕是紀裴若就此去了,他們二老也将生不如死。
兩人剛下了馬車,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鈴铛聲,濛濛細雨中,由遠及近走來一個人,待走近了衆人才看清他的長相,一身粗布衣裳,白發白須,頭發梳的并不齊整,很是淩亂,此時被雨打濕後貼在頭上,頗有些狼狽,他一手拿着一只銅鈴搖着,另一只手拄着一張幡旗,上書“懸壺濟世”四個大字。
此人走到鎮北侯府門口停下了腳步,鎮北侯看不上這樣招搖撞騙之人,示意門口的侍衛将其驅趕,那人卻突然道:“府中可有重病之人?”
鎮北侯夫人眼睛一亮,還未說話,侯爺就沉聲道:“本侯府中有病人已不是秘密,整個洛州城都知道。”
那人又道:“病人症候不明,時常喊冷,卻又愛出虛汗,昏迷之時常有八九,清醒卻不過二三,此病生于十日之前的戌時三刻,是否?”
鎮北侯一聽便驚住了,紀裴的病症只要稍作打聽都能知道,可是他真正發病的時間卻無人知道,當時紀裴正和他在一起,身邊只他一人,突然昏迷後才被快馬加鞭送回府的,回府時已經早過了戌時。
緣何這個人會知道的如此詳細?
鎮北侯戒備道:“閣下究竟是何人?”
那人一笑,“一個雲游的仙道而已,專治疑難雜症,你若信我,不如讓我進府瞧瞧,若能治好世子的病,只需侯爺賞我一壺好酒,若是治不好,侯爺也沒有損失。”
侯爺正要說話,侯爺夫人已搶先一步開了口,她走上前,對着仙道眼中閃着希望,“仙道,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兒,若能醫好他,便是要了我的命,我也甘願啊!”
仙道擺着手,“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要你的命作甚?先帶貧道去瞧瞧病人。”
看着夫人滿懷希望的眼神,鎮北侯也不好拒絕,只能讓人将這個神叨叨的道士請進了府裏。
沒有過多的寒暄,直接将人帶到了沉風閣,紀裴一如既往昏睡着,仙道在床邊探頭看了一眼,又搭了脈,而後閉着眼睛掐指算起來,他算了好一會,鎮北侯夫人心急如焚,卻也不敢打擾,道士好不容易算完了,又拿手裏的拂塵在紀裴身上來來回回掃了幾下,摸着胡須,沉思起來。
“如何?”侯爺夫人忍不住開口詢問。
仙道捋着胡須,緩緩開口道:“令郎的病确實來勢洶洶,且無跡可尋,不過也并非全然無救。”
鎮北侯夫人眼神一下子亮了,自從紀裴生病以來,這是唯一一個說他有救的人,她忙追問,“如何救治?需要什麽藥材仙道只管說。”
仙道搖搖頭,“令郎并非生病,而是中邪,藥石是無用的。”
“中邪?”鎮北侯夫人一時愣住了,惶恐不安去看自己的夫君,聽到這種說法的鎮北侯顯然也不太相信,他皺起眉頭,對着仙道說:“老先生莫要胡說,本侯一生光明磊落,從不做違背良心之事,我兒怎會中邪。”
仙道搖着腦袋,“并非善惡報應,而是前世因果,不過此等秘術,或也是貧道信口開河,侯爺不信便罷了,雨停了,貧道也該走了。”
仙道說着拂塵一掃,搭在手臂上,就預備離開,鎮北侯仍有所疑慮,侯爺夫人卻叫住了仙道,“先生留步,我們信你所言,還請先生指一條明路。”
“夫人……”鎮北侯企圖阻止。
鎮北侯夫人眼中又溢滿了淚水,“有一線生機總比沒有強,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長陵離我而去。”
鎮北侯輕嘆一聲,無奈只好開口請仙道留下,仙道停住腳步,并未轉身,只是道:“若要除祟,需找一位和令郎年齡相仿且八字相克之人,日夜照拂兩年,方能鎮壓。”
仙道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人走出了院外,聲音卻遠遠傳來,“等令郎痊愈之際,貧道會再上門讨酒吃。”
仙道走後,屋內安靜下來,鎮北侯夫人走到夫君身旁,拽着他的胳膊,哀求道:“這是唯一的法子了,老爺,寧可信其有啊。”
鎮北侯何嘗不知道這是眼下唯一的希望,他也不想失去愛子,可是想到仙道說的話,有些為難,“一時之間上哪兒去找和長陵年齡相仿又八字相克之人?就算有,人家也未必願意自己的女兒過來受苦。”
鎮北侯夫人拿帕子擦掉眼角的淚水,突然想起什麽,激動道:“定文伯家的幼子,比咱們長陵小三歲,他便是生下來就和長陵八字極其相克,妾身和定文伯夫人一向交好,去求求她,或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