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荷殁

文荷香說完話後,房間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一直站在窗邊,将半個身子都隐藏在暗處。紀裴和薛矜面對她站着,薛矜緊緊握着紀裴的手,小聲詢問,“怎麽辦?”

紀裴捏捏他的手心,以示安撫,看一眼文荷香,心頭五味雜陳。

沉默讓這個夜晚顯得越發漫長,後來,文荷香來到桌邊坐下,許是累了,端起一杯茶細細喝着,仿佛又變回了從前那個安靜的文姨娘,紀裴從未想過,一直以來與世無争的文姨娘,心裏頭居然藏了這麽深的仇恨。

紀夫人是快到子時的時候回來的,直奔祠堂而來,臉色十分難看,見到文荷香被松了綁,像是松了口氣,朝她複雜看了一眼,來到紀裴身邊,把那枚玉佩交還給紀裴。

“如何?”紀裴問。

紀夫人又看一眼文荷香,壓低聲音說:“請皇後娘娘看過,說确實和陛下那枚玉佩是一對,只是皇後娘娘也不知道另一枚怎會出現在我們府中,要我務必将此事弄清楚。”

聽到皇後娘娘認下玉佩,此前文荷香說的話大概是真的了,畢竟這樣重要的玉佩,不可能輕易送人,紀裴在心裏輕嘆一聲,悄聲将文荷香說的故事告訴給紀夫人,末了,問道:“母親可聽父親說過這些往事?”

紀夫人聞言大駭,驚得瞪圓了眼睛,視線掃過文荷香全身,繼而跌跌撞撞扶着椅子坐下,“我只知道他當初幫着陛下攻下白國,別的事他沒有多說,但是陛下初登基的那段日子,我确曾聽皇後娘娘提過幾次,仿佛陛下有幾次夜裏呓語,叫過一個叫靜菀的,皇後娘娘以為是陛下從前的孽緣,只是跟我抱怨了幾次,再沒下文,我也沒有多想,原來……竟是如此……”

紀夫人的聲音不大,但屋子實在太多安靜,文荷香還是把這些話聽得清清楚楚,聽到謝毓呓語叫了靜菀的名字後,她先是一愣,随後笑出聲來,“大概是虧心事做的多了,夜裏夢見我娘親覺得不安生了吧。”

紀夫人忙轉過身去看她,走上前,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一番,緊皺着眉頭問:“孩子,你、你真是陛下的血脈?”

文荷香白她一眼,沒有答話,端起茶杯将最後一口茶飲盡,站起身對紀裴冷道:“事情既然已經敗露,我也不想做無謂的掙紮,任憑你處置。”

紀裴喚了丫鬟進來為她添上茶水,丫鬟退出去後,他才道:“你如今是金枝玉葉的身份,我怎敢輕易處置,此事還是要通知陛下。”

“對對對,沒錯。”紀夫人道,“皇後娘娘最是寬厚,若是得知陛下還有個女兒流落在外,定然要做主認回你的身份的,方才送我出宮的宮人還在外間候着消息,我這就叫他來!”

紀夫人說着忙走出去,讓人去喚那名宮人說明情況,文荷香想要阻止,卻沒來得及,見紀夫人走出去,文荷香臉色驟變,她轉過身狠狠望着紀裴,“這就是你對我的處置?”

“這不是處置,既然你是陛下的女兒,就是我們惠國的公主,你做的那些事,我們現在早已無權處置,一切還要等陛下的示下。”紀裴鄭重道。

文荷香眼神瞬息一變,覆上一層寒意,她逼近紀裴,直勾勾看着他,“我寧願你處死我!我這樣算計你,你為什麽不處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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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裴看出她眼神中的複雜情緒,企圖安撫,“你別激動,你做的這些事只有我和竹清知道,你若不想讓陛下知道,我們亦不會說,從此後你可安穩做個公主,不會再受從前那些苦,背負着那些仇恨。”

文荷香愣了一瞬,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凄然的笑聲中帶着明顯的悲傷,她笑聲很大,一聲聲回蕩在整個屋中,薛矜緊張拽了拽紀裴的衣角,紀裴借着燭火,看到了文荷香眼角滑落的一滴淚,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突覺寒光一閃,紀裴條件反射沖上前去,然而已經晚了,文荷香拔下了頭上的一支素銀簪子,用力插進了自己的喉嚨。

笑聲戛然而止,紀裴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胳膊,藏青色的衣袖上染上了噴濺而出的點點鮮血。

文荷香下手極重,銀簪子生生紮進去一大半,她在紀裴懷中慢慢倒下,因為疼痛,表情都扭曲了,卻還極力保持着大笑的模樣。

這個變故來的太過突然,薛矜吓得大叫一聲,忙沖過來,撕下一塊衣裳,用力纏在文荷香的脖頸上,揚聲喚外面的小厮趕緊拿參片來,又伸手摸到她幾個重要的穴位,讓紀裴用內力封住穴道。

紀裴看着源源不斷流在自己手臂上的鮮血,痛心道:“你這又是何必!”

簪子還插在喉嚨裏,文荷香說起話來就不太利索,她斷斷續續道:“什麽公主的身份,我不……稀罕!我絕不會……認他!他……不配……不配做我爹!”

紀裴只餘下深深地嘆息,見薛矜在為文荷香把脈,用眼神詢問他情況如何,薛矜苦着臉搖頭,文荷香下的是死手,一點生的意願都沒有,就算是封住了那幾處穴位,現下也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紀裴眼中流露出一陣悲傷,伸手緩緩擦掉文荷香臉頰上濺到的血,“你不認他,也不該用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心中有愧,你也該替你娘親聽一聽。”

文荷香慘然一笑,或許是太疼,咬破了舌頭,有鮮血順着嘴角流下,她聲音已經變得虛弱,卻仍用力道:“我娘親……也不稀罕!”

說罷她突然感覺到眼前黑成一片,她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了兩下,擡手用最後的力氣一把攥住紀裴的衣襟,看着紀裴,渙散的眼神中帶上了明媚的癡戀,含糊不清道:“若我……只……只是文荷香……那該……該多好……”

話音落下,她的手也重重垂下,再沒了氣息,她去的并不安詳,灰暗的眼中仿佛還餘有仇恨,紀裴心中頓覺悲涼,伸手替她合上眼睛,将她抱起,走出祠堂,送回她的小院。

薛矜跟在他們身後,覺得心裏頭像是堵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從他來到侯府開始,他就不喜歡這兩個姨娘,後來得知紀裴的毒可能是文姨娘下的手後,更是對文姨娘厭惡至極,他想等證據确鑿真相大白那天,一定要親手治文姨娘的罪,替紀裴出氣。

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始料未及的發展一下子打亂了薛矜的步伐,看到銀簪子刺進文姨娘喉嚨的那一刻,薛矜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救活她!可到底是他醫術不夠起死回生,文姨娘死了,薛矜覺得自己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心裏反而壓着濃濃的難過。

文荷香的一生是個悲劇,她在仇恨中長大,從未得到過他人的愛意,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薛矜卻不敢想,或許能坐上那個位置的人,本來就是沒有心的吧。

一點點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探出點頭,不足以照亮整個夜晚,侯府各處的宮燈微弱,将三人的影子拉的老長,這樣的夜晚,似乎總是适合掩藏各種秘密,光亮到不了的地方,人心明暗,沒有一個人知道。

薛矜擡頭看向天幕,心想,不知道宮裏那位若是知道這一切,會是怎樣的感想。

文姨娘的死只傳到了皇後娘娘那裏,皇後娘娘深感唏噓,她說嬌滴滴的公主,本來應當在宮裏養尊處優的,沒想到得了這樣一個結局。

皇後試着旁敲側擊跟皇上提了提舊事,說最近正在預備追封從前去了的那些嫔妃,問皇上有沒有特別的吩咐,或是有沒有特別記挂的舊人,也好追封一些高點的位份。

然而皇上像是根本不在意,輕描淡寫說了句一切由皇後做主,便去聽曲兒了,看着皇上的背影,皇後終是沒有提起文荷香的事。

一來這屬于皇上最隐晦的心思,他自己不提,就意味着不願想起;二來此事涉及到紀家,文荷香以一個公主的身份在紀家委屈這麽多年又死在紀裴眼前,難保皇上不會借此發難。

思來想去,皇後将此事瞞了下來,私下叮囑紀夫人,好生籌辦文荷香的葬禮。

用了紀家能做到的最高規格,紀裴做主将文荷香的骨灰送回她從小長大的邊境,讓人葬在了她養父母的身邊,既然靜菀公主是在那對農戶家裏生下的文荷香,那她的墓穴定然也不會遠,就當是全了她們母女的團聚之心。

葬禮辦完那天,豫王和紀獻才帶着浩浩蕩蕩的紀家軍回到京城,這次又是打了勝仗,自然風光無限,那天太陽很好,照在城樓上,晃得人睜不開眼,紀裴因是先一步回京的,所以騎着馬去迎接,跟父親和豫王寒暄了幾句,同他們一起在宮門外卸了武器,進宮面聖。

死了個姨娘這樣的小事,自然不會在這種場合提起,只是跪在能照出人影的大殿裏,聽着高高在上的皇上高興的贊揚聲,紀裴卻始終沒有擡頭。

薛矜在府裏命人收拾文姨娘的遺物,準備一并送去邊境,看到了文姨娘悉心留着的一個香囊,香囊很舊了,料子也不好,上面繡着一朵荷花,并兩個字: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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