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太子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這是入秋以來下的最大的一場雨,大家都被暴雨困住,街上也見不到幾個人。

薛矜和紀裴坐在沉風閣用膳,開着的窗戶外頭雨水落在竹林裏,聽得人心裏時而寧靜時而慌亂,薛矜攪着碗裏的蟹黃粥,吃到一半的時候,葫蘆出現在院子裏。

他在門外卸了雨具,跺腳将身上的雨水抖在門外,這才躬身進來回話,“回世子,豫王府大門緊閉,門口站了兩排禦林軍,沒有一人出入,奴才悄悄問了他們的馬夫,豫王也一直沒回府。”

“知道了,你下去吧。”紀裴淡淡發話,他說罷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外面遮天的雨幕,心裏思緒繁雜。

此事若不出意外,一定是太子謝祯的手段,他一直對豫王想除之後快,此前紀裴在邊境未辦成的事,如今他自己動手了,那名舞姬也一定不是他們從邊境回來才安排的,謝祯應當很早就開始謀劃了,他果然準備了兩套方案,若紀裴能在邊境除了豫王,那名舞姬便只是皇上的一個新寵。

紀裴雙手負在身後,手在袖中緊握成拳,他此時擔心的除了豫王的處境,還有紀家的處境,萬一皇上這次沒能挨過去,謝祯順利登基,他會以怎樣的态度對紀家。

袖子突然被人按住,紀裴回身,薛矜已站到他身旁,關切道:“別太擔心了。”

紀裴露出一個笑容,摸摸薛矜的頭,擁着他,兩人一起在窗前觀雨。

寧靜的時刻總是短暫的,午膳剛過,就有宮人來傳話,說是太子殿下召見紀裴。紀裴換衣裳的時候,薛矜吵着要一起去,跟出來後那名宮人卻道:“太子殿下說了,只召見世子一人,還請世子妃留步。”

這是太子猜到了薛矜的意思,所以才有此交代,薛矜無奈,只能留下。

縱然是用了最好的雨具,紀裴來到東宮的時候,仍打濕了半邊衣裳,太子謝祯仿佛已等候多時,見到紀裴,笑着起身,道:“已經備好了表哥最愛喝的雨前龍井。”

紀裴站在門口,看着謝祯,他的身子擋住了門外透進來的光,謝祯的面容顯得明暗交錯,紀裴覺得,自己從沒有看懂過他。

他走過去,品了一口雨前龍井,确實是上好的茶,若是尋常的雨天,有這樣的好茶,他是很樂意陪謝祯下幾盤棋的,可如今,他卻只有一個問題,“豫王的事,是不是和你有關?”

剔透的甜白釉茶盞被謝祯拿在手中把玩,茶水透出瑩瑩的青綠,謝祯揚起一邊嘴角,誇道:“表哥果真聰慧過人,你不肯幫我做的事,本宮只能自己做了。”

紀裴皺起眉頭,看着謝祯,痛心道:“你這又是何必,豫王的勢力根本威脅不到你,就算丞相私下裏聯絡了淮安王,他們到底還不敢太過明目張膽,你敲打敲打也就罷了。”

謝祯笑了,他将茶盞輕輕擱在桌面,站起身,道:“原來表哥知道丞相和淮安王沆瀣一氣,若我不先下手為強,等他們發難的時候,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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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謝祯毫不在意的語氣,一些往事在紀裴腦海中一一閃過,幾年前四皇子在獵場墜馬摔斷了腿,還有更早的時候剛出生沒多久的六皇子不慎墜落池塘早早夭折,這些原本是意外的事件,紀裴如今想來只覺得後背發涼,他擡頭,怔怔問謝祯,“四皇子和六皇子是不是也和你有關?”

謝祯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好似一死一殘的人并不是他的兄弟,他道:“沒錯,是我幹的,四弟性子太張揚,六弟嘛,因為長得最像父皇,一生下來就深受父皇喜愛,我自然要防範于未然。”

紀裴站起身,對着謝祯驚駭道:“你已經是太子,又何必趕盡殺絕!”

謝祯轉過身,直直看着紀裴,眼中射出寒光,“太子又如何?父皇的親兄弟,從前也是太子,還不是死在父皇手中,父皇從一個不受寵愛的皇子一步步成為儲君最後坐上皇位,這樣成功的例子,焉知不會變成他們學習的榜樣?表哥,你只看到我做太子的風光無限,可曾看到我惶恐不安?我若是太過仁慈,來日死的不明不白的人就是我了!”

紀裴聽着謝祯的話,長久的沉默了,皇室的殘忍他雖有所耳聞,可是如今親眼所見又是另一番心情。謝祯,他的表弟,比他小不了幾歲,小時候常常跟在他身後,每每他從軍營回來,謝祯總要拉着他比試一番,謝祯身上的騎射功夫,有七成都是紀裴教的,紀裴從前就知道他心思重,可他沒想過,他的心思居然已經重到了這種程度。

雙手沾滿親兄弟鮮血的謝祯,還是從前那個天真可愛的弟弟嗎?

可是無論如何,謝祯終究是太子,而他紀裴,從出生在紀家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和皇後以及太子拴在了一條繩上。

紀裴雖然痛心,但也無權置喙,他只能失望道:“殿下有殿下的打算,是長陵僭越了。”

謝祯看着窗外的雨,緩緩道:“父皇中午醒了一次,說了一句話:逆子,不可放過。之後又暈過去了,現在大哥已經被關進了大理寺的大牢中,瑾貴妃被褫奪封號,禁足宮裏,豫王府很快也會被封鎖起來,表哥,我們不動一兵一卒,大獲全勝。”

“恭喜殿下。”紀裴淡淡道。

“一直以來若不是有表哥做我堅實的後盾,我也不會這麽成功,表哥,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為紀家的香火着想,總不能一直拘着竹清,竹清天真爛漫,不适合在侯府生活了。”

謝祯的語氣很輕,甚至還帶着往日的親近感,就像是勸導表哥早日成婚的普通人家孩子,紀裴卻聽得心頭一震,寒意自後背生起,很快遍布全身,謝祯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再明顯不過了,紀裴躬身行了個禮,道:“謝殿下關心,若殿下沒有別的事,長陵先告辭了。”

謝祯沒有留客,最後這番話才是他今日見紀裴的真正目的,紀裴徑直走進雨中,葫蘆撐着傘小跑着跟上,雨水淋在紀裴濃密的睫毛上,将他的前路變得模糊一片,紀裴看不清雨中的道路,亦看不清紀府之後的路。

回去的馬車上,紀裴凝神想了很久,這一次謝祯的話,和前幾次的試探都不一樣,他是下定決心的,紀裴将最壞的打算想了一遍,最後重重閉上了眼睛。

回到家的時候,薛矜第一時間來迎接他,見他無恙,遂松了口氣,紀裴隐藏起心中繁雜的愁緒,對薛矜笑道:“我是阿祯的表哥,他還能把我怎麽樣嗎,別緊張。”

“特殊時期,怎能不緊張。”薛矜說着拉着紀裴的手走進去,邊走還邊吩咐畫梅拿幹淨衣裳來給紀裴換。

紀裴看着薛矜的側臉,還如初見是那樣可愛,一雙杏眼永遠靈動,黑寶石般在紀裴心裏留下深刻的光芒。

謝祯說的話,紀裴去找紀獻談了,談話中言及紀府目前的形勢,無非三條路,一是自動卸去兵權,二是等着謝祯發難,第三條路,就是擁兵謀反。

最後一條路是斷不能走的,紀獻首先就否定了,他說紀家世代忠良,怎可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況且紀夫人和皇後娘娘是親姐妹,再怎麽樣,也不能劍指皇城。

雖然還不知道謝祯何時會發難,但是以他的性子,奪取紀家的兵權是早晚的事,紀裴和紀獻一致決定,走第一條路,主動辭官。

這件事爺倆沒告訴自己的家眷,由紀獻前去面見皇上,然而皇上病重,太子監國,謝祯聽了紀獻的請求後,親自走下來朝紀獻拱了拱手,道:“侯爺這是怎麽了,為何突然要辭官。”

紀獻恭敬道:“先前和南蠻交手中,我受了重傷,雖然好些了,但怕是再難上戰場,如今惠國人才濟濟,殿下招幾個武狀元也不是難事。”

謝祯乖巧一笑,“姨丈說的哪裏話,你即便不上戰場,還有表哥呢,他那麽骁勇善戰,是惠國不可替代的良将。”謝祯說罷,頓了頓,看一眼紀獻,繼續道:“況且,紀家軍也不是誰都能帶的,他們可唯你們之命是從呢。”

紀獻碰了個軟釘子,無功而返,對紀裴心情複雜道:“我竟不知道,阿祯手段這樣強硬,他是怕我們驟然自動辭官,無法服衆,會引起将士們的不滿。”

“那他還想如何?”紀裴道。

紀獻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大雨過後,陽光明媚,紀府後花園的秋海棠和金菊開的旺盛,湖邊的橘子樹還結了幾個黃橙橙的果子,一切如舊,可紀裴心裏知道,這一切很快就要沒有了。

他瞞着薛矜,私下見了謝祯,只問了他一句話,““戰場”無眼,禍福難料,若表哥有什麽不測,殿下可能保竹清無虞?”

謝祯道:“只要他仍是從前的竹清,我定可保他萬全。”

紀裴明白了,只要薛矜不再和紀府沾上關系,謝祯就不會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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