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觸見過往(2) 就在這狹窄的車室內,……

周陽按照取藥單的指示,去一樓西藥窗口取藥。取完藥,她站在大門口,擡頭看了會天空。五點多的光景,天色甚是明亮。

與明亮的天色相對應的,是車站衆多的候車乘客。

周陽随意找了一處位置,站在一行人群中,她用掌上公交看了她要搭的那輛公交,還有兩分鐘到站。

她将手機屏幕摁滅,拿在身側,裝作不經意地回頭看了眼醫院入口的方向。

入口處,進進出出的人群、車輛,她就那麽側着臉,望了有一會兒。

兩分鐘的等待很快過去,目标公交車停在車站口,人群一陣小小的挪動,周陽斂回思緒,排隊等在最後面。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位頭發蒼白的老奶奶,步履蹒跚,扶着車門的扶手,艱難地往上踩步子。

周陽看了兩秒,将手機放回包包,上前一步搭一把手,扶住老奶奶的左手,幫忙她上車。

兩人上了車,司機正要按下關門鍵,周陽朝窗外看了一眼。

忽然她說:“對不起,我坐錯車了。”

幾秒間的事,周陽已經站在她原來候車的位置。

公交車從她面前駛過,在寬闊的馬路上穩穩前進,留下一個遠去的車影,以及一陣不是那麽好聞的尾氣。

望着醫院入口處,照舊是來來往往的車輛以及人影。

良久,她用左手往後抓了一把頭發,随着這個動作,額前的一縷碎發飄散在左臉頰。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擡起腳,朝醫院入口處走去。

這一次的去而複返,她的目的地不是醫院正門入口處,而是地下停車場。

她不明白此時自己在做什麽,更不理解為什麽要放棄回家的時間,用一個最挫劣的借口從那輛車跑下來,然後在空氣不甚流暢的地下停車場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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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來,她有太多的困惑不解。

當看見幾步遠之外的人,周陽的腳步忽地頓住。

她的疑惑困頓,在見到顧青聞之後,一下子忽然變得明朗起來。

她微地打量他幾眼。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顧青聞全身上下沒有多了什麽不該有的痕跡。

他毫發無損。

思及此,周陽心裏暗暗地松了口氣。

顧青聞站在廊柱旁,朝她投來一眼。他的眼神依舊清澈如初。

垂在身側的左手,慢慢地虛握成拳。猶豫了幾秒,廊柱旁的人突然邁出長腿,朝她的方向不急不緩地走來。

他往前走一步,周陽虛握成拳的左手就握緊一分。

十來步的距離,他走得不緊不慢,不露聲色;周陽的呼吸卻時快時慢,拳頭捏得越來越用力。

顧青聞隔了一個步伐的距離,站落在她的面前。

他看了看她的包,目光忽地稍微挪動,落在了她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他問:“生病了?”

聲音溫溫和和,恰到極致的問候。

周陽緊緊握成拳的左手,在聽見他的聲音之後,一秒松開。

她像一條悶在沙地裏的魚,費了好大一番掙紮,終于擠出了層層沙土,獲得片刻的喘息。

“嗯,皮膚出了點問題。”

顧青聞問:“什麽問題?要不要緊?”

周陽搖搖頭:“荨麻疹,醫生說先吃一個禮拜的藥,之後有問題再來複查。”

她一面說着,一面感到一道溫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

周陽低下頭,因為荨麻疹,皮膚瘙癢,她的手臂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紅點。

她忽然擡頭,顧青聞已經別轉目光,看向別處。

他說:“注意休息飲食。”

周陽嗯了聲:“醫生也這麽說,飲食盡量清淡些。”

說完,兩人安靜了一陣。

旁側的另一條車道傳來汽車轉彎的聲音,接着,聲音漸行漸遠。

顧青聞問:“回學校嗎?”

周陽怔了一下,在他清澈的眼神中,點了點頭:“嗯。”

他唇角微彎,紳士地問了句:“我送你?”

“會不會不方便?”

“不會,”他說,“我正好要回學校,順路。”

上了車,周陽系好安全帶,顧青聞正好接了一個電話。

“好,您稍等,我這邊看一下。”顧青聞一邊應着,一邊朝後座的位置快速瞟了一眼。

後車座有個黑色的電腦包,恰好放在他駕駛座位置後面。他應該是上車時順手将電腦包放到那個位置,以他現在所處的姿勢,如果要順利拿到那個包,只有下車。

一秒的抉擇,周陽用食指碰了碰他的手肘。

手肘處傳來輕微的一陣觸感,顧青聞看向她。

周陽指了指那個電腦包,用極低的聲音問了句:“你要拿那個?”

“對,”顧青聞看着她的眼睛,頓了幾秒,繼續對着手機說,“一部分數據在張朝那裏,一部分數據在我這邊,您現在是要對一遍嗎?”

他這邊和電話說着,餘光裏周陽已經打開車門。

周陽下車,繞到他那邊的位置,從後車座取出黑色的電腦包。她看着駕駛座緊閉的車窗,遲疑了一秒,原地繞路返回。

電腦是私人物品,尤其顧青聞此時談的是公事,具有保密性,周陽不好再多加幫忙,她将電腦包遞給顧青聞,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

顧青聞從容不迫地從電腦包裏取出電腦,同時取出一副白色的耳機。

周陽餘光掃到他手先是在鍵盤按了幾下,接着又用食指在觸摸鍵上短暫地按了一會。等待電腦開機的時候,他又将耳機插入手機,随即手機被随意擱置在一旁。

空調的冷氣徐徐吹來,車內沉寂了一會兒,不多時,一陣和緩的聲音不緩不慢地響起。

“嗯,我現在在車裏。”他偏過臉,視線與周陽在空中不期而遇。

顧青聞極淡地笑了一下:“還有一位朋友,待會要一起出去吃飯。”

無故被點到名的周陽,朝他皺了皺眉:“?”

顧青聞仍是輕輕笑着,一面指了指副駕駛的抽屜,一面用手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敲落。

“晚上的聚餐我就不去了。改天我再上您家拜訪。”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他聲音起伏平平的:“數據我已發到您的郵箱,您看一下,沒什麽問題我待會讓張朝打印一份送到您辦公室。”

周陽見他指了指抽屜的位置,以為是要讓自己幫忙取什麽東西,便打開了面前的抽屜。

不得不說,顧青聞着實幹淨到了極致。

抽屜裏面一塵不染,東西放置得整齊也簡單,一眼便能見到頭。

一盒巧克力一袋牛軋糖,兩張碟片,兩瓶怡寶礦泉水。

周陽來回确認兩遍裏面的東西,它們似乎與顧青聞此時在做的事沒有什麽太大的幹系。

她正要說點什麽,忽地,眼前晃過一道黑影。

與此同時,一道清潤幹淨的味道撲入鼻息。

顧青聞傾過上半身,伸長右手手臂,從抽屜裏拿出巧克力、牛軋糖和礦泉水,沒有半分猶豫地放到周陽懷裏。

懷裏突然多了一堆東西,周陽一怔,微微轉過頭,顧青聞和電話那邊講:“表格3是嗎,好,我這邊修改一下再發給您……嗯,沒事,您不用擔心。”

他的頭發不算太長,但也不短,鬓角的發叢修剪得整整齊齊,服服帖帖的,襯得他越發地沉着冷靜。

周陽捏了捏手指,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她第一回 這麽注意一個男人,也是頭一回主動地去接觸一個男人。

此時,顧青聞盯着電腦屏幕,目光專注。她望着他的側臉,驀地,陷入一陣沉思。

“我這邊還要幾分鐘才能處理好,你先吃點東西。”他取下耳機,轉過臉來,一雙漆黑的眼睛定住,靜靜地看着她這邊。

他面容淡笑,看着格外舒服。

周陽低頭匆匆掃了一眼手裏的東西,輕聲問:“你要吃嗎?我幫你解一個。”

話音剛落,她察覺出這話裏的些許不對勁。

顧青聞正拿着一雙黑眸定定地望着她。

周陽呼吸莫名一頓,幽靜狹窄的車室內,她的心越來越慌。慌亂之中,她随便抓了一塊巧克力,定睛一看,是德芙的醇黑巧克力。她喜歡這款的味道,微苦不甜,易于提神。

她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盡量克制着聲音道:“醇黑的,可以嗎?”

幾乎是頃刻間,顧青聞輕應了一聲:“可以。”

簡單的一聲肯定,似是一席輕涼的薄紗,劃過她慌亂的胸腔,緩緩地注入一股溫溫的涼意。

周陽鎮定了一會,打開之前,又問了一句:“有點苦,确定要現在吃?”

話畢,她又在心裏責怪自己多此一舉。這是顧青聞的東西,假如他不吃,就不會買了。

“沒問題。”他說。

得到應允,周陽撕開巧克力。她撕得很有技巧,整齊的一個撕裂口,顧青聞要吃的話,只需要将巧克力從後面往前推,不需要直接用手接觸。

顧青聞接過撕開的巧克力,說了聲:“謝謝。”

周陽松了口氣:“不客氣。”

顧青聞邊吃着巧克力,邊将修改的資料發過去,對耳機的聽筒道:“按您的要求修改好了,您這邊先看一下,沒問題我會發給張朝一份,晚些時候他會過去,有什麽問題您跟他說。”

周陽撕開巧克力的動作一頓。

剛才,他沒斷開那邊的通話嗎?

她和他的對話,對面的人全部聽見了?

她憂憂揣測,手上一個用力,這回巧克力的口子撕得不算太好,包裝袋從中間裂開。

心中的揣測還沒有一個穩定的着落,只聽顧青聞朝她看了一眼,用淡淡的聲音對耳機那端的人說道:“她晚上有其他事,待會我要送她過去。”

那邊不知道又說了什麽,顧青聞輕輕應了一聲:“好,可以。”

周陽手裏拿着巧克力,一動不動。

顧青聞合上筆記本,收到電腦包裏面,轉身,擱到後車座。

“院裏的一位老師。”他忽然說了一句。

周陽惘惘的:“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工作了?”

顧青聞聲音含着點笑意:“沒有,你剛剛還幫了我不少忙。”

他指了指後車座的電腦包,再看看手裏的巧克力。

周陽還是有些雲裏霧裏:“這些東西都是你的,我只不過幸運些。”

“幸運?”他莞爾一笑,旋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怎麽說?”

“我分享了你的食物,是我的幸運。”

聞言,顧青聞面有所思。

周陽接過他手裏的礦泉水,礦泉水瓶子表面還殘留着陣陣溫溫的熱意,是他留下的。

她微地一怔,頓住一會,口裏的苦澀越來越重,周陽稍稍仰頭喝了一小口。

車裏的空調溫度不算低,水瓶裏的水溫也是冰冰的。

一切都是剛剛好的一個量度。

然而随着水流入喉嚨,一種莫名的感覺緊緊地将她纏繞住。

水瓶被她握在手裏,她握着的位置是顧青聞剛才握住的地方。

周陽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顫抖,室內空間擁擠。

她的不安,她的心悸,甚至她的呼吸,無處可逃。逃無可逃,她便用手貼着礦泉水瓶壁,毫無節奏地打拍子。

“牛軋糖,可以?”

慌亂間,顧青聞聲音響起。

周陽回過神,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進入視野。

“剛才的巧克力苦了點,換下口味。”

顧青聞聲音透着溫潤,緩緩地滲進她的意識。随即,鋪天蓋地般将她全然淹沒。

她猶如走在荒涼的雪地,腦袋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點頭。

顧青聞撕牛軋糖包裝袋的口子也很有技巧,像是對稱一般,和她剛才的撕法如出一轍。

她只需要将牛軋糖從後往前推,不必用手直接觸碰,是很健康幹淨的一種吃法。

周陽望着手裏的牛軋糖,懵懵的。

靜默須臾,她将牛軋糖從後往前推,低頭含在嘴裏。

牛軋糖偏硬,起先的幾口需要用點力咀嚼。周陽望着前方,隔着一條車道,對面也是停車區域,正對他們的是一輛紅色的奧迪。

對面的紅色似是幻化成了一團濃烈的火焰。

周陽也不想着避開顧青聞,顧及那些禮貌,她稍稍用力地咀嚼。面前的火仍在熱烈燃燒,嘴裏的牛軋糖慢慢軟化,滲出濃濃的甜度。随着軟化的程度愈大,甜度越濃。

起初,她選擇了苦;後來,顧青聞送給她甜。

就在這狹窄的車室內,她見證了一團火的燃燒。

長久以來積聚的苦楚,一下子有了去處。

周陽用雙手緩緩掩埋住臉。

一陣細細的聲音在車室內,久久充斥。

對此,顧青聞并不陌生。

母親曾告訴過他,當你實在忍不住哭泣,一是用手掩住臉龐,二是将臉貼在毛巾裏。

雙手與毛巾,它們會替你承載眼淚的去處。

他靠在駕駛座,眼睛看着前方,紅色的車輛靜靜停在那裏。

漸漸的,一團火在他眼裏劇烈燃燒,火紅的焰火持續了許久,再緩緩的,焰火逐漸散去,留下一道墨綠色的背影。

那道墨綠色的身影轉過來,搖頭笑了笑,透着無奈。

轉而,他聽見一道輕輕的聲音。

“對不起,太久沒有吃到這麽甜的糖了。”

顧青聞轉過臉,眼裏那道墨綠色的身影與眼前紅着眼眶的人,逐漸融合成一體。

“是有點甜。”半晌,他抽出兩張紙巾,遞過去。

周陽愣了下,随即又微微一笑:“謝謝。”

她的笑裏揚着風一般的溫柔,顧青聞輕輕笑了笑,附身打開他這邊的抽屜,拿出兩包牛軋糖。

周陽看着眼前兩包牛軋糖,封面上的顏色圖案和自己剛才吃的,明顯是同一款。

她聲音帶着點鼻音,略顯忐忑:“都給我?”

顧青聞笑容可掬:“我家裏還有。”

他說得一本正經,周陽低頭微笑。

隔了一會,她水潤的眼睛滿含着笑意:“每次遇見你,好像都離不開吃的。”

聞言,顧青聞被她說得一笑,揚了揚眉:“有嗎?”

周陽連連嗯了兩聲,如數家珍:“水餃、冬菜、紅茶、酸菜炒肉沫、巧克力、牛軋糖。”

話音剛落,周陽自己先怔住了。

認識一月有餘,短短的幾次見面,她與他之間的記憶就有這麽多。

那邊顧青聞似乎也陷入了沉思。

周陽抱了抱手裏的牛軋糖,手指輕觸在包裝袋的一點綠色上,來來.回.回.地摩挲。

她遲疑了一會,說:“待會你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

顧青聞本想說不用,忽地他想到她剛剛說到的一道菜。他手擱在方向盤,手指起起落落,一下一下的。

沉吟片刻,他問:“我來定地點?”

她請他,自然是被請的人做決定。周陽點頭:“你來定。”

顧青聞溫雅一笑:“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這邊宋瑤等叔叔唐文傑挂了電話,笑容苦澀:“他是不是沒時間?”

唐文傑點着鼠标:“說是那邊有個朋友要送,今天就不過來,下次再說。”

“我就知道,本來就不該抱什麽期待。”宋瑤摸着手腕上的女士手表。

唐文傑看了她一眼,半晌說:“當初你置氣地一走了之,連他的那份研究成果一起帶走,你就應該料到有今天。”

宋瑤擡頭,唇瓣在顫着:“叔叔,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誰有理我就站在誰那邊。”唐文傑走到飲水機旁取了一杯溫水,遞給她。

“今天在醫院遇到程溪,他跟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直接走了。”宋瑤捂着水杯。

“程溪?”

“是她。”宋瑤長長地嘆了口氣:“就是那個程溪,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陰魂不散。”

“她找顧青聞麻煩了?”

“大庭廣衆之下叫嚷,比麻煩還可怕。”宋瑤嘆了口氣,幽幽道,“可是我和她又有什麽區別?”

唐文傑思考了幾秒:“叢衍最近聯系過我。”

溫水喝着無比苦澀,宋瑤放下:“他不是一直在出差?”

“昨天晚上剛回來。”

宋瑤笑:“叔叔,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唐文傑摸了摸微白的頭發,笑得慈祥:“瑤瑤,這人呢,得過且過,既然拿不動,放下也是好的。”

“在國外那幾年我有這麽想過,”宋瑤神色凄凄慘慘,“我跟自己糾結過,最後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所以她回來了。

“可是你想過沒有?”唐文傑笑,“以前現在,你只有考慮跟自己糾結,你想過青聞的感受嗎?你對他跟他對你,你們之間是一樣的嗎?”

這話說得夠直白,說得宋瑤心驚。

她看着地板:“不試試怎麽知道?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

“你這性子遲早要吃虧。”桌上手機一響,唐文傑瞟了一眼,沈叢衍三個字在上面跳躍着。

他看了宋瑤一眼,徑直接起:“我讓宋瑤下去接你。”

“叢衍在下面了,你們很久沒見過了,找個地方吃飯好好聊聊。”

宋瑤:“叔叔,我和他沒什麽好聊的。”

唐文傑撈起一旁的大衣:“怎麽,難不成你真的要跟我去和那幫老頭子聚餐?”

“我……”

“去吧,叢衍和青聞這些年一直有來往,你跟他聊聊,比耗在我這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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