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偷得浮生(3) 一切都是這麽剛剛好

陽光靜靜地鋪滿工作桌臺旁的空地。

周陽和顧青聞站在工作桌臺裏側,廊檐布下一片微涼,緩解了空地傳過來的炙熱溫度。

刮了七八片左右,輕緩的氣息慢慢從身側抽離,顧青聞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往左邊挪移幾步,以悠閑的姿勢看着周陽獨自操作。

周陽穩了穩心神,輕輕地刮了一片。呲呲略略的聲音很是悅耳。

她狀似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麽木頭?木質很軟。”

顧青聞目光落在桌案的木頭上:“巴爾沙木。”

“巴爾沙木?”她對木頭的了解少之又少。

“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輕木。”他和煦向她說明。

周陽歪頭看過去,嘴角抿着點點笑意:“是個好名字。”

顧青聞受她感染,也笑道:“現在這個可以用來做個杯子,你可以給它取個名字。”

這下,周陽是震驚又好奇。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将手裏的半圓條形道具輕放在一旁,望向顧青聞。

半晌,指着挖了半個槽的木頭,問道:“這樣會不會影響它待會做杯子?”

見她如臨大敵,顧青聞略略失笑:“不會,不用緊張。”

聞言,周陽緩緩地松了口氣。

顧青聞拾起她放在桌上的道具:“不超出邊上那條線就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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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一邊看那條線,一邊心不在焉。

他的手實在好看。

除了常常形容的“修長勻稱”,還有一種叫“分寸的力量感”的東西。

比如他剛剛手把手教她時。

周陽略微遲疑一會,別轉目光看向他,接過他手裏的刀具。

“你好像對木工很熟悉。”

顧青聞将先前周陽刮落的木片,一塊塊地疊起收好。

他低頭瞧着手裏的木片,微地擡眼:“以前常常過來找齊遠,他忙不過來我會幫着打下手,學了點皮毛。”

他的語調很是溫潤,如同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絲毫不見裏面的賣弄,他只是很如實地平訴。

無論做什麽事說什麽話,他無時不刻透着一股謙遜。這種謙遜似是刻在他的骨子裏,不止存于一時。

周陽接觸過的幾位長輩,尤其她的母親,一再說:一個人最可貴的品質之一是謙遜。

她不禁想:母親會喜歡顧青聞嗎?

念頭甫一浮現,臉上笑意随即凝住。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答案。

日光烈烈,她低頭望向手裏的刀具,再側過臉看看顧青聞。

他也看向她。

相視幾秒,忽地,周陽放下手裏的刀具。

“這裏有點涼,我去太陽底下站一會。”

臨城九月底的時節,氣溫絲毫沒有降下的趨勢,仍是悶熱異常。雖然他們所處的位置陽光曬不到,但要說涼意,明眼人都知道是個借口。

還是最差最沒有說服力的借口。

顧青聞靜了一瞬,看着周陽立在陽光之下,側臉溫柔。

他沒再言語。

許是剛從陰涼處挪到太陽底下,周陽的手臂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她抱緊雙臂,來回搓了搓。

這倒像足了她剛剛說的,真的有點涼了。

顧青聞注意到她這個小動作,他低頭沉吟片刻。

“我離開一會。”

周陽想着別的事,沒怎麽在意:“好,我在這裏等你。”

顧青聞轉身的動作一頓,他回過頭看她。

“我不會亂走。”她以為自己沒說明白,将沒說完的後半句補上。

他臉上閃過剎那古怪,轉瞬之間,又恢複常态。

“你可以到處看看,”他輕聲,“後山景色還可以。”

說完,他轉身長腿一邁離開。

周陽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想的還是剛才的事,至于後山景色,無暇顧及。

心裏惘惘的,竟是前所未有的空落。

顧青聞離開的時間有些長,長到周陽感到照在地上的陽光都有了聲音。

母親,南城,以及一周後的長假,還有徐風林。

它們幻化成滿地的陽光,此時映在她的眼裏,格外的紮眼。

她立在榕樹下,微微仰頭,望着清澈藍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顧青聞雙手端着茶具,看見榕樹下仰望天空的周陽,他在門口停住腳步,靜寂無聲地端凝。

此情此景,腦海裏跳過一幕,是兩人在醫院三樓皮膚科偶遇的那次。

那天,她偶然撞見他的尴尬與狼狽,他與她短暫對視,彼此快速地達成默契。

各走各的。

後來,他待在地下停車場良久。

一方面是往事紛紛擾擾朝他不由分說地湧來,将他灌得密不透風。

一方面是他在等待,至于等待什麽,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甚至不清楚為何有把握他能等到。

此時此刻,她仰望晴空,而他站在走廊的盡頭凝視她。

兩人無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互不幹擾。

最後率先打破這份沉寂的是前院的一聲機器聲響,刺耳的木板鋸齒聲隐約傳來。

周陽轉過臉。

與此同時,顧青聞拾階而下。

一切都是這麽剛剛好。

誰也沒有撞見誰的秘密。

幾步的距離,顧青聞走到周陽身旁的石桌,将手裏的茶具擱在石桌上。

兩個木質杯子,一張小型迷你托盤。

托盤再不熟悉不過,她見過它們兩次,這次前來的目的也是為了它。

周陽輕聲:“齊先生很喜歡托盤。”

她記得,剛剛一路走過來,牆上放置的很多工具和裝飾物無一不是用小型托盤做墊底物。

顧青聞點點頭:“齊遠有個朋友很喜歡用托盤裝東西。”

“愛屋及烏?”她稍微不解。

對面的人怔住,指尖掂量着:“可以這麽說。”

周陽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是很重要的朋友吧。”

石桌占用面積不大,兩人離得不遠不近,加上後院實在安靜,這句話很清晰地傳進了顧青聞耳裏。

顧青聞聲音低低:“是很重要的一個朋友。”

他話裏似有無限的惋惜,在熱烈的陽光下,顯出了一種郁郁之情。

周陽隐約意識到,她觸到了顧青聞不太快樂的回憶,像行駛在海面上的船觸到了礁石。

沉默須臾,她說:“對不起。”

顧青聞看她,眉眼微微皺着,半晌才明白過來。

他話裏含着笑意:“是齊遠的老師。”

老師?

周陽懵了,慢慢的,耳朵逐漸紅了。

她在顧青聞含笑的注視下,無處遁形,她左右看了看,最後目光停在石桌上。

琢磨了兩秒,她端起靠自己這邊的杯子。

這茶顏色有點深,周陽心想。

下一秒,顧青聞溫溫的聲音傳過來。

“是普洱茶。”

周陽擡眼。

顧青聞聲音平平,毫無起伏:“你剛覺得涼,喝點茶會好些。”

話語尋尋常常,顧青聞的神情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木質杯子捧在手裏,溫度适中,她卻像手捧了一個火爐,燙得她不成樣。

後山蟲聲陣陣,風息襲耳了了,周陽的耳朵紅得更加厲害了。

她忙不疊低頭抿着茶,茶香溫潤,味道還不錯。

周陽倒是仔細地嘗起了茶。

顧青聞站在一旁,對此緘默不言。

過了一會,周陽問:“有菊花嗎?”

“有,”顧青聞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麽,還是說,“我去給你拿。”

“我跟你去。”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剛才走過的走廊,一路來到了前院客廳。

齊遠還站在适才的工作桌前,拿着木槌敲敲打打。

周陽遠遠看了他一眼,接過顧青聞的菊花茶時,她多問了一句:“要不要也給齊先生泡一杯?”

顧青聞搖搖頭:“不用,他工作時不怎麽搭理人,待會忙完他會過來。”

他這麽說,周陽心裏的愧疚感減了一些。

兩人回到後院。

周陽将菊花放在另一幅幹淨的茶具裏,潤洗一遍,然後泡了一杯,分別倒了一半到兩人的杯子裏。

顧青聞靜靜看着她熟練地操作。

“以前經常吃茶點,店裏有三種茶可選,我和朋友總是選菊普。”她慢慢說着。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動談起她的過去。

顧青聞喝了幾口,茶味甘香,味道很特別。

他想着舌尖的味道,說:“輪渡那邊有一家潮福城。”

周陽揚眉:“你去過?”

他頓了一下,搖搖頭:“同事提起過。”

周陽哦了一聲,說:“之前湖裏老街有一家,後來聽說搬走了。”

顧青聞聽她話裏有可惜的成分,思忖片刻問了句:“是沒趕上?”

“嗯。”周陽嘆了口氣,“本來想去,一直沒找到時間。”

“你對茶點很有感情?”他忽然問。

她沉默了一會,握緊杯子,緩緩說:“讀大學時,在茶餐廳打工過一段時間。”

顧青聞一時沉靜,半晌,他問:“你大學是在廣城嗎?”

周陽愣了一下,忽而笑了笑:“是在廣城。”

顧青聞笑意淡淡:“以前讀研因為課題交流去過幾次,當時的朋友很推薦那邊的早茶。”

“我那位朋友也很喜歡。我兼職有一半是因為她。”周陽說。

“愛屋及烏?”他眉眼微揚。

周陽擡手摸了摸眉眼的位置,話裏卻是止不住的笑意:“可以這麽說。”

頭頂晴空萬裏,陽光恣意。

榕樹下,顧青聞和周陽手裏各自捧着一杯茶,淺緩地笑談。

如顧青聞所說,齊遠忙完後徑直來後院找他們。他來時,顧青聞正在磨他先前積攢的那些刮片。

周陽在一旁跟着學習。

齊遠嗤了一聲:“顧青聞,你一直這麽無聊。”

顧青聞不置可否。

倒是周陽聞言朝齊遠看去。

齊遠朝她揚揚眉:“不好意思,剛剛在忙,沒時間招待你。”

“沒有,”她說,“是我打擾你了。”

“我這裏沒什麽人來,有人打擾我開心還來不得及。”

周陽被他的幽默笑到了,一是因為他的話語,二是他性格顯然不是沉默寡言的那一卦。

笑意還未減去。

只聽他又輕描淡寫地說:“更可況是顧青聞帶來的。”

話音剛落,一直低頭不作聲響的顧青聞适時擡起頭。

他淡淡地朝齊遠道:“上次你要的鐵觀音放在客廳。”

齊遠擺擺手:“今天不稀罕了。”

又轉向周陽,問:“周……”

周陽對他們的對話不明就裏,不過還是及時說:“你可以叫我周陽。”

“哪個yáng?”

未等她回答,一旁的顧青聞放下磨了一半的木塊,替她回答:“陽光的陽。”

周陽乍一聽到這個解釋,不由得往他看去,目光深許。

齊遠摸着下巴,挑挑眉:“好名字,跟顧青聞一樣的好名字。”

顧青聞看了周陽一眼,再看看齊遠,嘆聲:“齊遠。”

“好,我不說了。”齊遠笑了笑,笑聲肆意,轉頭問周陽,“時間不早了,中午在我這邊吃?”

此時,周陽思緒稍微混亂,反應慢了半拍。

齊遠以為她沒聽見,重複了一遍。

話是聽清楚了,周陽卻拿不定主意,或者說她壓根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求助于顧青聞,無聲詢問他的意思。

顧青聞猶豫了片刻,無聲應下。

這邊周陽還有些懵懵然,對面的兩人顯然已經進入了狀态。

齊遠扒了扒後腦勺,說:“中午做什麽菜?冰箱昨天剛裝滿。”

顧青聞将磨好的刮片收拾整齊,擱在一個迷你托盤放好。

他轉向周陽,問:“中午你想吃什麽?”

他突然面向自己,問了這麽一個周陽不該如何定義的問題,況且旁邊還站着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

話題的中心一下子落在自己身上。

對上齊遠稍有深意的目光。周陽迅速別開,含糊不清道:“我都可以,你們定。”

齊遠連連輕笑,拿着笑眼在兩人身上循環往複地瞧。

顧青聞倒是很鎮定,或者說他一向淡定。

“有沒有忌口的食物?”他聲音如常的和緩。

周陽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沒有。”

顧青聞得到答案,轉而問一旁看戲的齊遠,問:“冰箱有菠蘿?”

聞聲,齊遠眯着眼睛笑,略為調侃:“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顧青聞無意略過他話裏的逗趣,朝周陽道:“中午做菠蘿炒飯。”

定下中午的午餐安排,三人開始整理後院的工作案臺。

今天齊遠的主要工作內容都在前院操作完畢,後院實屬借給顧青聞一用,可整理的範圍無非是将工具複位,再者打掃桌面和地板。

顧青聞負責工具複位,周陽則是打掃地板,而齊遠坐在一邊偶爾搭把手。

過了一會,顧青聞離開後院,齊遠趁機走近。

一道清瘦的影子照在地上,周陽轉頭望去。

齊遠笑着:“随便掃掃,太幹淨了倒不像有人住了。”

此時周陽正在打掃一塊角落,裏面落了不少灰,應該是長久沒人打掃到而形成的。

聽齊遠說完,她收回也不是,繼續打掃更不是。

眼下,她進入兩難境地。

齊遠忽然低聲:“你和顧青聞認識多久了?”

說完他朝他眨眨眼,眼裏閃着光,和剛見面時的淡漠判若兩人。

周陽一邊想着,一邊回答:“一個多月。”

“那也不長。”他托着下巴。

她無言附和。

以為話題到了這裏就結束了,只聽齊遠又問:“你們怎麽認識的?”

周陽警惕性地看了他兩眼。

齊遠眨眨眼:“顧青聞應該和你說過,我和他是高中同學。”

周陽輕輕“嗯”了一聲。

他又耐人尋味道:“更準确地講,我是他唯一的一個同學和朋友。”

周陽着着實實怔了下,為着他突如其來的直白。

齊遠深深地審視周硯,良久他言語正經:“多少年了,你是第一個他帶到我這裏的人。”

話峰突轉,周陽愣住。

身後傳來腳步聲,且逐漸清晰明朗。

預示着顧青聞回來了。

齊遠似是很滿意周陽的反應,他挑了挑眉。經過她身旁時,他慢了幾步,輕聲說:“菠蘿炒飯是他的拿手菜。”

話落,他片刻不停地離開。

密集性的信息一下子接二連三地朝周陽直直灌輸。

她頓在原地。

身後是齊遠的聲音:“我剛想起還有件事,出去一趟,午飯準時回來。”

接着,顧青聞的聲音響起:“帶上手機,待會打電話給你。”

過後又是一陣腳步聲,有輕的,有重的。

輕的正在逐步靠近,重的在漸漸遠去。

周陽心裏算着那輕輕的腳步聲的頻率,在顧青聞離自己大約只有三四步的距離時,她率先轉過來。

也許是她的轉身太過突兀,顧青聞微微詫異,眉間多了些擔憂。

周陽看着他,顧青聞同樣看着她。兩人相隔不過兩步,之間的沉默恍若是一條長河,将他們隔在了兩端。

靜默了許久,頭頂的光影移了稍許,微風裏夾着後山樹林的清香味。

周陽聽見自己故作平靜的聲音。

“待會我幫你?”

顧青聞一下子沒明白過來:“什麽?”

随着這句疑問,他眉眼皺得深了些。

見狀,周陽沒來由得笑了下,她說:“齊先生有事出去,午飯我跟你一起做?”

他看了她一眼,回味過她先前一句的意思,忽而失笑:“好。”

周陽将打掃的工具立在牆側,回過頭說:“雖然我廚藝一般,不過我動手能力還不錯。”

怕他不信,她多加了句:“真的。”

說完她等他回應。

朗朗晴空下,顧青聞的眉眼俱是笑意,他聲音低低:“我沒有說不信。”

周陽思索了一會:“……嗯,我……”

破碎的話語凝在舌尖,半天組不成一句話。

“炒飯你喜歡胡蘿蔔切丁還是切條?”

正焦急思索間,顧青聞突然問。

周陽毫不猶豫:“切丁。”

顧青聞笑聲徐徐:“那我們去後山拔胡蘿蔔。”

周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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