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跡可循(2) 蛛絲馬跡,有跡可循
顧青聞緊了緊手上的牛皮紙質的袋子, 面對宋瑤猝不及防的質問。
起初,他不承認,但也沒否認。
直至宋瑤說完最後一句, 他眉眼突然輕微地動了動。
他擡頭, 望向頭頂的白熾燈。白熾燈的燈罩應該有段時間沒有清潔過, 裏面聚滿了一些灰屑。
他想, 所有的事情只要存在,必定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讓人有跡可循。
就連情感這種最微乎其微的東西,亦是同理。
他淡淡地嗯了聲。
随後經過宋瑤的身旁往前走。
“她要是知道了程溪今天為何這麽做, 了解了你的過去,她會怎麽看你。”宋瑤轉過身, 她的面前是他的背影, “你有沒有想過?她能接受嗎?你考慮過嗎?”
顧青聞踏出沒兩個步伐, 身後傳來一連串的疑問。
他停在原地, 默了一會,他說:“我願意賭一把。”
此時此刻的宋瑤多麽希望他像往常那樣沉默, 或者回答他不在乎這些事。
無論顧青聞什麽回答什麽反應, 都不會是現在這句“賭一把”。
認識他以來,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穩當,穩當背後盡是百般思忖與考量,他從來不會将自己置于模棱兩可的境地, 他一向先是有把握, 再會有行動。
然而今天,面對周陽日後的态度,他決定孤注一擲,不去計算過程中所會遇到的問題以及結果。
換句話而言, 這回他把主動權放到了周陽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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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他對周陽是不同的,他喜歡她。
是男女的那種喜歡,那種在意。
宋瑤崩潰了:“你不怕你會後悔嗎?你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顧青聞輕輕地笑了一聲,和着玻璃窗外的陽光,盡是無限的平坦。
“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今天我就能确定,我不會後悔。”
義無反顧的口吻,當真是一腔孤勇。
宋瑤擡起下巴,眼尾一吊,她冷冰冰的:“顧青聞,你會後悔的。”
那道背影沒再回答她,他揣着不顧一切的信念,直直且沉默地往前走。
宋瑤眼裏的倒影慢慢地模糊了。
周陽醒來已是黃昏過後。
她睜了一會眼,純白的天花板,陌生的消毒水味道,無時無刻地提醒她,她此時正在醫院。
她嘆了聲氣,無聲無息。
轉過眼,一雙幽深的眼睛映入眼簾,呼吸猛地一頓,瞬時劇烈咳嗽。
“醒了?”
顧青聞聲調有着長時間沉默後的沙啞,沙沙的,有一下沒一下地刮着周陽的心間。
“嗯。”她思緒不在。
“喝點水,潤潤嗓子。”顧青聞放下筆電,将床搖到一個讓她躺得舒服的幅度,轉過身,倒了杯水遞過來。
“謝謝。”周陽這會還有點懵。
“這是幾?”顧青聞皺了皺眉,比了三個手指。
周陽捧着水杯,笑了聲:“3。”
他松了口氣:“有沒有感覺好一些?”
喝完剩下的半杯水,她舒服了許多:“挺好的。”
“有什麽不舒服的說出來,我讓醫生過來看看。”說着他就要按鈴。
“不用了,”周陽抓住他的手背,“我真的沒事了。”
“真的?”
“嗯。”她沒有放開他的手。
對視兩秒,顧青聞仍是不放心:“要醫生說沒事才可以。”
周陽:“……”
她用小拇指習慣性地撓了下,忽地,她感覺哪裏不對,低頭一看,她愣住了,呼吸亂了幾拍。
顧青聞似乎也察覺到了,他靜靜地看着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不言一語。
周陽忙不疊收回手:“對不起。”
顧青聞聲音有點朗悅:“嗯。”
嗯?周陽用餘光看他。
顧青聞已經轉入下一個話題,他按下鈴,說:“保險起見,還是讓醫生來一趟。”
醫生來過,查了一遍她的眼睛和脈搏,确認沒問題了,囑咐了幾點注意事項,趕赴下一個病床。
顧青聞送完醫生回來。
周陽看看自己,再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
他輕輕地咳了聲:“我讓護士幫忙換的。”
周陽:“哦。”
顧青聞默了一瞬,說:“現在出院?”
周陽答非所問:“衣服顏色挺好看的。”
是一件墨綠色的上衣,款式簡單大方,格外襯她的膚色和她這個人。
有點森林精靈的感覺。
顧青聞極低地嗯了聲。
出了醫院,坐進車裏,啓動前,顧青聞問:“今天你……”
他話說了一半,沒再往下說,周陽反問:“怎麽了?”
饒是心內過了千百遍,問出口時,還是猶豫了。
他不說,周陽也不着急。
“今天潑你的人叫程溪。”他說。
周陽沒出聲,想起她荨麻疹那次在醫院撞見過程溪當衆辱罵顧青聞的那一幕。如同那天地下停車場的無事發生,當下她沒問程溪和他什麽關系。
“店裏的人報警,她被拘留十天。”顧青聞又說。
周陽說:“也好,在裏面待幾天,人比較清醒。”
顧青聞低了低聲:“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語調樂觀:“是我樂意,你不用道歉,要道歉的人是她,不是你。”
外面的光洩到裏面,車裏昏昏的,映得兩人的談話,透着似有若無的無力感。
顧青聞說:“你不該擋在我前面,要是是硫酸或者其他有毒物質……”
他的話裏充滿陣陣後怕。
“我有把握。”
他低語:“周陽,我不是在開玩笑。”
周陽笑了笑:“我也是,我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而且……”
她一頓,顧青聞被她的話驚了驚。然後,她接下來的話更是将他牢牢地定在了原地,讓他心魂渙散。
“而且我覺得你身上不該沾上那東西,”她心想,你應該一直幹幹淨淨的,在我目之所極之處。
顧青聞不同意:“你更不應該。”
周陽眼裏閃過一絲詫異,半晌,她笑:“不差這一次。”
笑裏滿是妥協與落寞。
顧青聞還想再說什麽,周陽搶聲道:“醫生說我需要喝粥,上回在你學校食堂喝過的粥和酸菜還不錯,今天你再請我一次?”
怕他還在糾纏前面的事,她笑道:“睡了這麽久了,我真的餓了。”
出發前,顧青聞說:“我會找到程溪,讓她向你道歉。”
周陽不甚在意:“再說吧,現在先去喝粥。”
今天是長假前的最後一天工作日,饒是如此,臨大食堂照舊人滿為患。
周陽看着好幾個人手上拿着兩袋饅頭,她轉過頭問:“聽說臨大食堂的饅頭最為出名?”
顧青聞看了一眼賣饅頭的窗口,他笑了下:“是,還有油條。你要不要買一些回去?”
望了望排着隊的窗口,她摩挲了一會手指:“可以嗎?”
“可以。”
兩人往窗口走,周陽望着琳琅滿目的食品,她說:“我大後天回南城,正愁着不知道帶什麽回去,我家裏人比較喜歡吃面食,正好帶一些回去。”
顧青聞問:“他們比較喜歡吃甜的,還是淡的?”
“都有。”
他提議:“那就各拿十個。”
周陽擔憂:“會不會太多了,一下子吃不完吧。”
“可以放速凍,想吃的時候拿出來蒸。”
想來也是,周陽沒意見了,反問說:“你平時都是這麽做的?”
“差不多,”前面的人買好離開,顧青聞往前前進一個位置,他說,“這樣比較方便,不用天天來食堂買。”
周陽若有所思地點頭。
買好兩袋饅頭,顧青聞又額外拿了一甜一淡的兩個饅頭,他找好一個位置,将饅頭放好。
“你在這裏等我,想吃什麽我幫你拿過來。”考慮到周陽剛從醫院出來,他說。
“不用,我跟你過去,免得你還要跑兩趟。”
顧青聞看了眼窗口,此時人少了一下,他沒再說什麽,帶着周陽往粥的窗口走去。
窗口的粥有多種,周陽想着小米粥養胃,便拿了一碗,顧青聞則是拿了一碗白粥。
拿好粥,兩人到了打菜的窗口,周陽想着上次吃到的酸菜味道還不錯,又看到酸豆角,糾結一會,她幹脆兩份都點了。
顧青聞刷卡,微微挑了挑眉。
周陽笑:“是不是太酸了?”
“還好,”他說,“不過顏色都太暗了。”
她看看自己的碗,再看看窗口,品出了他話裏的隐藏意思。
“那就再加個生菜。”
多了一碟綠色的蔬菜,餐盤的色調一下子活躍起來。
回到座位上,兩人相對落座。
周陽一邊夾菜,一邊問:“你對色彩搭配是不是有一定的要求?”
顧青聞微微訝異:“怎麽說?”
“你看,”周陽将盛着生菜的碟子從餐盤拿開,“這樣是不是缺了什麽?”
他看了兩眼,唇邊綻着笑意,将挪出去的生菜碟子歸回原位。
他的動作被周陽盡收眼底,她輕輕笑道:“是吧。”
顧青聞沉吟一會:“好像少了點綠色,這頓飯就少了點什麽。”
“也是,”周陽道,“或許是希望吧。”
她說完,夾了一個淡饅頭,吃了一口,她點頭:“很香。”
顧青聞說:“要是喜歡,以後你跟我說,我給你帶過去。”
“不用,偶爾嘗嘗味道就好。”
“是不是怕麻煩我?”顧青聞沒擡眼,就這麽問。
被他看出來了,周陽一時找不到話來回應。
顧青聞擡眼,眼角眉梢俱是淡淡的笑意。
“不會麻煩,”說完又擔心她不信,他補充,“我自己也要過來買。”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如何婉言都說不過去了。
周陽:“好,有需要我就找你。”
饅頭的話題暫告一個段落,之後兩人安安靜靜地用粥,待吃得差不多了。
顧青聞問:“國慶你回南城。”
周陽想也沒想:“嗯,2號的票。”
對面的人點了點頭,問:“飛機還是?”
“飛機,比較方便。”
顧青聞靜了一會:“假期人多,到時小心。”
“嗯,過去機場的車我已經提前訂好,到了南城,家裏人會過來接,還好。”
說完自己的安排,周陽察覺哪裏不對,她擦了擦手。
“你呢,十一長假你怎麽安排?”
顧青聞一時沒回答。
周陽想起上回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不免問:“工作?”
他揚眉:“應該。”
“不回老家嗎?”她自然地問。
對面的人怔了一會,顯然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周陽張了張嘴,好半天才說:“對不起。”
“不是,”顧青聞聲音緩緩,“我會考慮你這個提議。”
“我……”周陽頓時錯愣。
顧青聞問:“要不要再點點什麽?”
話題一下子被轉開,周陽回:“不用,吃飽了。”
兩人又坐了一會,臨近七點,外面天色昏昏暗暗,夜色還沒真正降落人間。
綠蔭道學生來來往往,聲音起起伏伏,襯在幽幽昏暗下,有種靜谧的美感。
平常生活,人間煙火氣息,也不過如此。
周陽輕聲緩步,不忍擾了這份難得的美好。
走了幾分鐘,到了停車的位置,顧青聞說:“我送你回去。”
電腦、兩袋饅頭、一袋髒衣服,周陽一人拿回去着實困難。
“好。”
送到樓下,顧青聞見東西有點多,說:“我幫你送到門口。”
周陽頓了一下:“那好,謝謝你。”
“沒事,舉手之勞。”
顧青聞是個言而有信的人,說送到門口就是送到門口,決不多冒犯一步。
周陽将東西放在餐桌上,問:“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你今天……”他猶豫了幾秒,說,“好好休息,有事電話或者微信聯系。”
“好,那你路上小心。”
合上門,周陽貼着門,望着餐桌上的兩袋饅頭發了會呆,她說不清為何盯着它們看,明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面食食物。
想着,她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伸出手,手在空中停留了好一會,像是想到什麽,周陽跑到陽臺。
陽臺朝南,往下就是林蔭道,在十來米的距離處,有一塊很大的停車區域。
顧青聞的車就暫時停在那裏。
車還在那裏,說明顧青聞要麽還沒出樓,要麽就坐在車裏。
周陽摩挲着衣服,衣服是純棉的,觸感很是舒服。等了一會,顧青聞的人影從樓道裏走出來。
沒一會兒,他不緊不慢地走在綠蔭道上。路燈照着他,燈下影子時而長時而短。
他在走,周陽的目光始終跟着他。
走到停車區域,他停步,站在原地定住好一會。
周陽正疑惑,或許他落了什麽,或許突然想起什麽事情沒做?
還沒想個明白,他毫不設防地轉過身。
萬分詫異之際,周陽往旁邊一側,躲在空調排扇器旁,她急急地呼吸好幾下,透過邊角的位置去看他。
然後周陽全然怔愣在原地——
顧青聞朝她這個方向看了良久,後來是因為有車過來,照到他身上,他恍然回神,擡步回到車上,驅車離開。
他的車走遠了,徹底看不見了,周陽才從角落裏撤出來。
她靠着欄杆,心裏想的是,剛才顧青聞在看什麽?
他在看什麽?
她不是他,無從得知。
庸人自擾半晌,周陽回浴室沐浴。
晚上九點,周陽将中午的開會讨論的幾個問題整理好發出去。
郵件發送成功,她盯着電腦看了好一會兒,定着顧青聞的郵箱名發呆。
無果,一切都是徒然。
“啪”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她從儲藏間找出行李箱,着手整理兩天後回南城的行李。
10月2號,星期一,回南城的日期應約而至。
周陽坐在出租車裏,側着臉,玻璃窗外的街邊景色勻速倒退。
手機震了震,她拿起來一看,唇角一抿,接起。
“阿姨。”
周嘉容問:“到機場了嗎?”
聞言,周陽看了眼窗外:“還要幾分鐘。”
“媽媽從昨天就開始念着你今天要回來,趁着她在院子裏拾濃花草,我先跟你打個電話。”
“奶奶她……”周陽斟酌了會,“昨天晚上我跟她打過電話。”
電話那端,周嘉容笑了笑:“老人家是這樣,小孩子久久回來一次,都要提前念叨。”
周陽悶了會聲:“今年假期沒有加班安排,我會待到8號再回臨城。”
“是嗎?”周嘉容話裏透着喜悅,“這次我們好好聊聊天,好幾個月沒見着面了。”
周陽喉頭一酸,聲音帶了點哭腔:“好,其實……”
“什麽?”
周陽捂住嘴,将手機拿開,她仰頭望了一會車頂,将眼淚逼了回去,拿起手機說:“剛剛信號不好。”
周嘉容:“那就先不說了,到時我去機場接你,中午我們再好好聊。”
放下手機,周陽低着頭,任由眼淚奪眶而出,雖然她咬着牙訝異了聲音,前面的司機似乎察覺了,無聲遞過一盒抽紙。
周陽手微微顫抖。
司機說:“不用客氣。”
周陽拿過紙巾,抽了幾張,埋住臉。
兩個小時後,周陽落地南城機場。
剛出了口,她拿起手機就要給周嘉容打電話。
“周陽。”
忽然,嘈嘈雜雜的人群聲中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
那道聲音就像是穿透了久遠的時光,帶着前兩天剛潑到她身上的甜辣醬,如刺眼的血一般,朝她湧來。
周陽繃着身子,僵硬地轉過脖子。
徐風林站在一米之外,略帶絲絲笑意地看着她。
手不可抑制地發抖,周陽換着方向握住行李箱,可是沒用,不管她怎麽變換方向,手就是不聽話,一直在顫抖。
徐風林漫不經意地掃過她發顫的手,遙遙的目光讓周陽渾身的血湧到了一處。
說時遲那時快,她拉住行李箱,再也不看徐風林,頭也不回地走開。
她走,後面的人沉聲跟上。
“還是不想跟我講話?”
她假裝沒聽到。
身後的人笑了下:“還是那麽恨我?”
她腳步不停。
“陽陽。”話裏盡是寵溺的無奈。
她還是不理。
明明以前他們那麽親近,她在學校碰到什麽煩惱都會找他訴說,碰到解不出來的數學題,都會拿來找他解決。
從剛才的見面到現在,她一次都沒有仔細認真地瞧過他。徐風林眼角僅存的笑意一點一點散去。
長腿一邁,疾步上前,他伸長了手,似有若無地觸到她的手臂,而後奪過她手裏的行李箱。
感知到他的溫度,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甩開。
徐風林低頭,行李箱杆穩穩當當地落在自己手裏,他的手臂晃過一陣微痛。
他笑:“還是不肯看我?”
周陽緊緊閉着唇,低頭朝出口走。
“嘉容臨時有事,換成我來接你。”
話落,一直悶聲往前走的人似乎才有了點反應,停下。
“為什麽?”
徐風林恍惚聽錯了:“你說什麽?”
周陽轉過身,頭頂的太陽在她身上打着轉,燙得她皮膚熱,發絲更是熱。
可是她身體裏的血更是熱,熱得她立馬想買機票返回臨城。
“為什麽是你來接我?”她問。
徐風林笑得淡淡的:“我說了,嘉容暫時有事。”
“确定不是你臨時安排阿姨有事的嗎?”
他搖了搖頭,眼微微一低:“陽陽,我姐的事是我能安排的嗎?”
周陽冷眼:“我打車。”
“不行。”他徑直拒絕。
周陽不管他的反駁,她走到路邊就要攔出租車。
徐風林幾步過來,拉過她的手,低聲:“就這麽讨厭跟我說話,就這麽不耐跟我坐在一輛車裏。”
周陽毫不畏懼地回視過去:“是,我讨厭你,跟你說句話我都覺得惡心。”
“是嗎?”他笑得很是瘆人。
“是,如果可以,我寧願這輩子從來沒遇見過你。”她欲掙開他的手。
徐風林緊緊固定住她:“那就下輩子吧,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他的聲音無不涼薄。猶如一根根冰柱,尖銳地朝周陽身上刺去。
鮮血混着寒冷,布滿周陽的全身。
一如這麽多年的噩夢,如影随形,不經意間總會像此時這般跳出來提醒她——
回不去了,人生路漫漫,再也回不到從前。
周陽的眼睛像刀子一般剜着徐風林。
他卻朝她回以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