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有跡可循(4) 有朋自遠方來
草叢裏蹿過不知名的小動物, 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谧靜的梧桐徑路裏,襯着他們猛烈争吵後的沉默, 格外顯然。
此時, 周陽的心裏也有這麽一陣悉窣的聲響, 它們時不時跑出來折磨她。嗡嗡的, 猶如千萬只螞蟻在無情地啃噬。
徐風林眉間擰成一團,他重重嘆了口氣, 半晌似笑非笑。
“我把你當什麽,你說說看?”
周陽別開眼。
徐風林走進, 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道:“連你自己也不确定對不對?”
“我确定。”周陽輕輕一句。
“那你就說出來。”
她笑着看他, 表情很落寞, 似乎不敢相信這話出自他口。
“你為什麽能說得這麽地義正言辭?”周陽質問。
“為什麽不能?”他不以為然。
夜風輕柔拂過, 面頰微漾, 周陽心如死灰,她幹脆緘默不語。
“陽陽。”徐風林似有無奈, 似又感慨。
“別這麽叫我。”
“當初你給自己換的名字, 我跟你确認過。”徐風林搖頭輕笑,“現在我為什麽不能叫?”
又是一陣沉默,幽幽夜色下,周陽再次不作聲。
Advertisement
徐風林有耐心地等候, 也不着急也不逼迫他, 就這麽跟她耗着。
良久,身後似有腳步聲接近,周陽凝神聽了一會兒,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她忽地道:“幾年前你問過我有沒有做過後悔的決定。”
徐風林眯眼看她。
“那時我不能給出确切的答案, 現在依舊不能,但是我想應該是有的。”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聽起來像是自遠方慢慢傳過來的。
“近年我一直在想,那一年跟你來南城到底對不對?換個新的名字開始一個新的人生,到底對不對?”
徐風林身體徒然定住,沒有了剛才的不以為意。
路燈下,他面龐隐在黑暗的那一端,讓人捉摸不清此時此刻聽完周陽平靜的一番自問後,他在想些什麽。
他甚至來不及細想。
“陽陽,風林?”
時寒驚訝的聲音傳來,适才那串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到了跟前。
“怎麽了?”時寒問。
周陽揚起笑,十分勉強道:“想到前面走走,突然聽見草叢有聲音,停下來看看。”
“可能是松鼠,”時寒說,“嘉容說附近一帶的松鼠多了起來。”
兩人說着,徐風林倒是一直閉口不言,臉色偏沉,更直接地說,是難看。
時寒看了一眼,沒多問什麽,攬住周陽的肩膀:“讓風林一個人在後面跟着,我們往前走。”
“姐姐,你……奶奶說你臨時有公事,我就沒叫你。”
“底下的人弄錯了,剛剛解決完,秦姨說你出來走走,我過來看看。”
她們走在前面,行為親昵,說着最親近的話。
徐風林落後幾步,他想,什麽時候起,她和他愈來愈漸行漸遠?
接下來的幾天,周陽與徐風林的交流幾乎為零,其他人好像也沒注意到這點,或者她們不去在意。
就像這麽些年來,起初明明是相當親近的兩個人,不知何時何事,毫無征兆地,徒然陌生了起來。
這天下午,周嘉容上下打量了一會周陽,将剪裁得宜的花卉插到花瓶,轉過頭面對母親周思容。
“媽媽,你有沒有覺得陽陽身上好像少了些什麽?”
周思容瞧了一會,笑着說:“素雅了點。是吧,小寒?”
時寒聞聲,象征性地朝周陽端詳一會,說:“這倒是,像一張白紙,太簡單了。”
周陽越聽越想笑,咔嚓一聲将尤加利剪成短枝,說:“聽你們講,我怎麽像一件展覽品?”
說着把尤加利投到小花瓶中。
周嘉容擦了擦手:“展覽?那下午去逛逛商場,給陽陽添幾件展覽品。”
周陽:“?阿姨,是你想出去逛街了吧。”
對面的周思容放下剪刀,将花瓶裏的花稍作整理:“嘉容這個提議好。”
一旁的時寒作狀,托着半邊臉:“該給陽陽買點什麽?首飾?衣服?”
周嘉容笑眯眯的:“都買。”
眼看她們開始合計接下來的安排,周陽哭笑不得:“其實我不用買,這樣剛剛好。”
周嘉容伸出食指搖了搖:“陽陽,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哦。”
周思容起身,一錘定音:“秦姨,讓周平把車開到前院來。”
四個人稍作打扮,半個小時後,周平将她們送達市中心的商場。
周嘉容徑直走到一家女式服裝店,手指劃過一排裙子。
她問:“陽陽,臨城現在是不是最熱的時候?”
臨城八九月的氣溫确實高得吓人,周陽點點頭:“是很熱。”
她拿了一條碎花裙過來在周陽身上比劃:“你住的地方離海邊近,正好穿這條裙子去逛沙灘,騎自行車。”
周陽笑:“不了吧?”
時寒上前,看着鏡子裏的她:“挺襯你的身材和膚色,買了。”
周陽猶豫了下,見同樣的款式裙子有一排,便說:“我們一人買一件,不是明天要去山上住一晚上?”
正顧着看店裏裝潢的周思容遙遙說了一句:“我老人家就不跟你們折騰了。”
周陽左左右右一長排的裙子,挑了一件着玫瑰的碎花裙。
“奶奶,這個顏色不是很深,适合你。”
周思容擡了擡眼睛,滿眼笑意:“陽陽,別埋汰我。”
“奶奶我沒有,”周陽在她身上比劃着,“上次我回來和你看的那部法國電影《将來的事》,你不是說希望我老了也能穿漂亮的碎花裙讀書嗎?我也希望你永遠是個穿漂亮花裙子的小姑娘。”
周思容笑得連眉間的皺紋都極為溫柔:“我們陽陽就是好。”
周嘉容和時寒各挑了一條,說:“那就一人拿一條,做四枝姐妹花。”
買完裙子,幾人順便買了明天上山的帽子、防曬用品、帳篷以及羽毛球拍。
買好這些,周嘉容讓周平上來拿到車上放好,幾人又趕赴首飾店。
周陽全身上下只有一樣首飾,一塊石英表,是高二那年周嘉容從國外出差回來送她的生日禮物。
十多年過去了,石英表修理過幾次內部機械問題,外部倒是被保養得很好。
周嘉容打量着周陽,問:“媽媽,小寒,陽陽帶個翡翠項鏈怎麽樣?”
“玉養人,陽陽可以試試。”
周陽還沒說話,周嘉容便雷厲風行地讓櫃員拿了幾款翡翠墜子。
一排的翡翠墜子擺在眼前,色彩潤澤,燈下看着格外溫柔。她本來想拒絕,忽地,卻沒來由地想到了一個人。
時寒見她沒反應,問:“都不喜歡?”
“啊?”周陽眨眨眼,目光重新回到翡翠墜子上,“不是,就是好像和我不太搭。”
周思容挑了款色澤通透的,讓櫃員幫忙給周陽帶上:“你就是太少嘗試了,才會覺得不搭。”
墜子帶好,櫃員遞上鏡子,笑着說:“很好看。”
周嘉容說:“不錯,襯得皮膚更白嫩了,媽媽說得對,你就是要多嘗試。”
周陽摸着墜子,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翡翠墜子最後由周嘉容買單,周陽怕她們再這麽下去就收不了手,提議:“逛了這麽久了,去喝點東西?”
周平前後跑了三次,每回都是大包小包的,幾個小時下來,三人腿确實也有些酸了,時寒說:“前面有家茶莊。”
周嘉容說:“喝茶嗎?不喝咖啡?”
周陽想起上回喝到的紅茶和菊普茶,問周思容:“奶奶,你想喝什麽?”
“就小寒說的那家茶莊。”
幾個人轉道茶莊,周嘉容特地要了個僻靜的包廂。
茶喝了幾杯,周思容接到一通電話,是秦姨打來的,說是之前預定的鹹鴨蛋送來了。
她對周陽說:“回去你看下,明天快遞寄到臨城,差不多你回去就能收到。”
“奶奶,我就随口說的。”周陽沒想到之前的一句話,轉眼周思容就幫她落實了。
周思容說:“難得你第一次對一道食物上心,你秦叔叔是這方面的行家,不要覺得麻煩。”
周嘉容說:“又做鹹鴨蛋了?”
時寒加進話題:“上回寄過一次了,陽陽這回也是要拿一點給鄰居嗎?”
說着她朝周陽眨了眨眼,周陽耳朵瞬間泛紅,聲音弱了不少:“他們房租是以最低價租給我的,而且經常給我送東西,我……回一點特産。”
周思容笑:“小寒你就是喜歡調侃陽陽。”
不過,接下來,周陽倒是拿出手機,時不時切到通訊記錄,她和顧青聞最近的一通電話往來是國慶節那天。
顧青聞詢問了她的身體狀況,兩人聊了幾句,互道節日快樂後,這通電話也就結束了。
周陽想,要不要問問他,張朝說他喜歡吃鹹鴨蛋,他也承認說是喜歡拿來搭配白粥。之前一直要找機會問他上次送的鹹鴨蛋吃完了沒有,結果一直忘了。
那現在要不要問一下?會不會突然地打擾到他?或許他此時在忙,又或者他正在度假。
思來想去,周陽做了很多假設,在茶香氤氲下,還是以怕打擾到他工作為由斷了這個念想。
總有機會的,回到臨城之後,他們總會再見面,找個好的時機問問他好了。
因此,周陽作罷。
喝完茶,幾人走到一家國外進口的食品超市,周嘉容買明天上山的零食。
周思容說:“秦姨安排得都差不多了,你不要太浪費。”
周嘉容應了聲,和時寒站在貨架前商量。
而這邊周陽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巧克力專區,她随意拿起一盒在手裏瞧了瞧,只覺熟悉。
周思容走進:“看上哪款了?迪克多?”
周陽聲音飄飄忽忽的:“奶奶,你想吃嗎?”
“不了,老人家不能吃太多這麽甜的東西。”
周陽笑道:“那算了,去看看粗糧。”
她剛把手上的巧克力複歸原位,手機響了。她低頭一看,倏地怔住。
周思容見她低着頭半天沒個反應,問:“是誰啊?”
周陽擡頭,眼裏俱是笑意,格外明朗:“一個朋友。”
“朋友?”周思容意外。
“奶奶,你和阿姨姐姐先逛,我去外面接個電話,待會過來找你們。”
周思容正想說什麽,眼前一晃,周陽已經走到門外。她站在原地看着周陽接起手機,一路避開人群到安靜的地方,搖頭笑了笑。
周嘉容走過來:“媽媽,陽陽呢?”
“接電話去了。”
“誰的電話,還要避開我們去接?”周嘉容不解,看向時寒。
時寒笑:“別看我,我也不清楚。”
周思容說:“聽她自己講,說是一個朋友。”
“朋友?”周嘉容笑出聲。
“是,你沒聽錯。”
周嘉容嘆笑:“不容易啊,我們陽陽也有朋友來電了。”
時寒笑笑,不說話。
時值假期,商場內人滿為患,其間不乏小孩的歡呼聲。
周陽找了一處人少的地方,稍稍呼了口氣,對着電話那端的人說:“不好意思,我在商場,這邊比較吵。”
顧青聞聲音和緩:“我在餐廳,跟你那邊也差不多。”
聞言,周陽看了一下手表,六點不到:“你在吃飯?”
“嗯,”顧青聞輕笑,“和朋友出來吃飯。”
她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吧?我們待會說?”
顧青聞笑意滿滿:“周陽,電話是從我這裏撥過去的。”
周陽:“……”确實。
她今天想到他太多次了。
周嘉容幫她買翡翠墜子的時候,她想到了他。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聲音,也是這般潤着溫柔的玉色。
後來在茶莊,周思容提到鹹鴨蛋,她又想起之前一直要問他味道如何,吃得合不合味,她還可以再送他一些,卻每次都忘記問。
再一次就是剛剛她站在巧克力專區,上周五他送她回去,一并送了茶點,周陽回家打開一看卻是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和牛軋糖,她猜源于她上回說過好久沒有吃過這麽甜的糖,他記在心上了。
而在此時,她甫一想到他,緊接着,他的電話就撥過來。
周陽不能否認這實在太過巧合。
顧青聞說:“不好意思,朋友的小孩拿我手機,不小心按到。”
原來是這樣,周陽熱切的心情忽然冷了一些。
那端又說:“你在逛商場?”
“嗯,和家人一起。”
顧青聞問:“是不是吵到你了?”
那倒沒有,她只是覺得神奇:“不會。”
兩人各自沉默了會,對這通頗讓人意外的電話都不知如何是處。
兩人都不說話,周陽站的位置又相對安靜些,她隐約聽到電話那邊一道女聲在教育小孩。
她趕忙說:“沒事,不要怪小朋友,我正好也想問你一件事。”
顧青聞把手機拿開了些,說:“什麽事,要緊嗎?”
周陽抵着欄杆,望着樓下往來熱鬧的人群,她們很熱鬧,她這邊卻安靜很多。
正要說話,她似乎聽到了顧青聞那邊傳過來的熟悉的口音。
她一驚,反靠着欄杆,問:“你在南城?”
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肯定。
顧青聞看着剛才路過的兩位說着本地話的食客,不知是感謝還是其他什麽。
他回:“南城這邊有點事,過來出差。”
得到她的肯定,周陽先是驚喜,乍一聽到工作,她不解:“你們上班這麽早?”
“我們只放到5號。”
周陽說:“我以為你們放到8號。”
顧青聞略略一笑:“沒放那麽多天。”
說着,兩人又靜寂了幾秒。
還是顧青聞出聲問:“你剛剛說有事要問我?”
周陽稍作躊躇,盯着對面的反光鏡。
“沒事,你說。”他聲音和和緩緩,滲着無限溫柔。
“我……你之前的鹹鴨蛋吃完了嗎?”周陽一鼓作氣,“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回去後拿給你一些,或者直接寄到你家裏也可以。”
顧青聞微地一怔,思緒像生了鏽的螺絲,怎麽也轉不動。
任他猜測了多種她可能會問的事,唯獨沒想到這事情與他有關,她又問得如此忐忑。
那端傳來好久的沉默。
手機機身微燙,周陽猶如拿着一個燙手山芋,更重要的是這山芋還是由她起火的。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清清淺淺的笑意聲順着電流脫穎入耳,瞬時她的不安她的惶恐她的無措,如風吹皺河面,了去無影。
顧青聞說:“你回來後,我去你那邊拿。”
周陽扣着手機背面,問:“我8號回去,你呢?”
顧青聞想了一想,說:“我這邊忙完,還要去轉道海城。”
“海城?”周陽想起第一回 在林教授家吃飯時,她就說過她是海城人。
果不其然,顧青聞說:“之前聽你提起過。”
周陽已經好些年不曾跟人提起過她來自海城,那天像是鬼迷心竅一般,她嗯了聲:“媽媽是那邊的人。不過好多年沒回去了。”
顧青聞像是知道了他無意觸到了她的什麽事,也不想多談,把話題繞回去:“我大概要15號才會回臨城。”
周陽算了一下,那她回臨城之後,差不多要一周左右才能見到他。
她說:“等你回來再說。”
“好,”顧青聞說,“到時我聯系你。”
周陽餘光瞥到周思容三人的身影,她說:“好,不打擾你用餐了。”
挂掉電話,周陽背着三人連連呼了好幾口氣,又拍了拍臉頰,等熱切勁過去了,她像個沒事人走到三人面前。
周嘉容笑得神神秘秘:“朋友?”
周思容和時寒笑得很八卦。
“額,”周陽假裝淡定,“就是一個朋友。”
周嘉容不信:“是嗎?什麽朋友?以前怎麽沒見你躲開我們去接電話?”
周陽笑:“工作上的事,我要找個安靜的地方接。”
“哦?”周嘉容看她眉眼飛揚的,說不出的喜悅,小聲,“男的女的?”
一下子就問到了重點。
周陽猶豫了下,開玩笑道:“如果我說女生呢?”
周嘉容滿意一笑:“那陽陽很厲害哦。”
周陽望向周思容,“奶奶。”
周思容說:“你是自由的,我會支持你所有的選擇。”
一句玩笑話,換來一句贊美和一句鼓勵的話。毫無意外,都是堅定有分量的。
周陽微微低頭,說:“謝謝你們。”
周嘉容大手一攬:“好啦,我們再逛一會。”
走出沒幾步,周嘉容說:“我們很期待你帶她回來。”
周陽說:“真的只是朋友。”
周嘉容:“說不定之後就變了呢?”
周陽默不作聲,似乎在思考什麽。
周思容笑:“嘉容,別打趣陽陽了。”
忽地,周陽偏過臉:“阿姨,你和白先生,是誰先追的誰?”
周嘉容一臉不耐煩:“本人近期不想聽到姓白的任何事。”
“哦,不說啊,那就算了。”周陽挽着時寒和周思容走開。
回過神的周嘉容在後面說:“欸,說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走在前面的三人笑得樂不可支。
周陽側過臉,對上時寒的笑眼,時寒朝她眨眨眼,兩人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