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罪惡深淵(2) 自投羅網,萬丈深淵
那天下午的會議照常進行, 幽暗的會議室內,投影儀上的數據表看得周陽頭痛欲裂。分明是日常的工作之一,她卻無心再去仔細追随主講人的思緒。
好在, 此次所有的數據分析她是重要成員之一, 開會之前, 他們事先做過幾輪預備, 周陽的工作倒沒怎麽受影響,一直向前成功推進。
唯一受影響的是她的睡眠。
接下來三天, 她的睡眠一天比一天差,幾乎到了徹夜無眠的地步。
她在崩潰的邊緣強撐着。
一閉上眼, 她反複地做噩夢。
夢裏依舊是那座人煙稀少、寂靜得可憐的山林,她走在其中, 四處呼喊, 無人回應。她跌跌撞撞得前進, 稍不留意一個回頭, 一座沒人居住的房子坐落在她的身後,門前的廊檐塌了一邊, 空地上布滿了鮮綠的青苔。
一切的一切, 都在提醒周陽過去發生的一幕。
往事并不能如煙散去,無論她再怎麽努力地掙紮,試圖撇開過去,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可這一幕噩夢就像是刻在她的血肉裏, 與她日月同存, 一天一天地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悄然滋長。然後在某個必要的時候,它會自動跳出來,第無數次提醒她,過去發生的一切。
周陽埋在枕頭裏, 淚水不知流了多久。
她悲哀地想,有時不是她不願意放開過去,而是過去至始至終不肯放過她。
它就是一處掩藏得極好的沼澤,随時随地等她自投羅網。
她稍微一個不注意,踏錯一步,即是跌入萬丈深淵,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在上海工作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周陽的黑眼圈怎麽遮都遮不住。她望着鏡子裏臉色蒼白雙眼無神的自己,呼吸幾秒,她放下手裏的遮瑕膏,不再做最後的掙紮。
上午九點,沈叢衍一進入會議室,他立即感到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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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上思來想去,結束時,他把周陽叫到茶水間。
“昨晚加班了?”他皺着眉問。
周陽頓時一怔,她搖搖頭:“沒有。”
他看了一眼她疲憊的眼神:“睡不好?”
“是我習慣不好,出門在外會認床。”她找了最簡便也最好用的借口。
沈叢衍若有所思,他擡起手,看看表:“待會沒什麽事,放你兩小時假,回去好好補一覺,下午還要打個漂亮的收尾,你這個狀态……”
他頓了一下,忽而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壓榨員工。”
這還是第一次沈叢衍和自己開玩笑,可周陽卻怎麽也放松不下來,反而神經變得更緊繃了下。
他不說下午的工作還好,一說起,周陽不免想到徐風林。
此次,徐風林作為合作公司,屆時也會一并出席他們的論壇會。她是論壇峰會負責人的一員,和他免不了要有工作上的來往。
周陽笑了笑:“謝謝你,我會注意。”
沈叢衍揚揚眉:“現在把東西收好,回去睡覺,其他事等你醒來再說。”
“可是……”
“沒有可是,”沈叢衍沒有商量的餘地,“還有我在這,有什麽事我擔着。”
回去酒店的路上,周陽回頭看了一眼。寬廣的街道上是步履匆匆的行人,每個人臉上都疲憊不已,但沒有一個人退縮。
周陽回頭,步履不停得往前走。不論如何,生活還是要繼續。
無可争議。
下午的論壇峰會照常推進。
經過兩小時的深度睡眠,周陽此時精神樣貌已然煥然一新。
沈叢衍和幾位合作夥伴打好招呼,過來問周陽:“資料流程都安排無誤?”
周陽将提前準備好的資料打開給沈叢衍看:“這是待會的流程布置,以及打印好的資料,我和Jessie已經分發到座位上。”
“BC方案呢?”
沈叢衍是個做事謹慎的人,從來都有plan B、C,以防不備之需。
周陽翻出另外一個文件夾。
沈叢衍拿過來,翻了幾頁,臉上笑意越來越濃。
他合上:“做得不錯。”
周陽松了口氣:“我和Jessie再做最後的一遍核對。”
“嗯,這次對你很關鍵,好好把握。”他忽然說。
周陽愣了愣,一瞬間她似乎聽懂了什麽,眨眼間又似乎聽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那邊有人在叫沈叢衍,周陽不好打擾他們交談,她悄聲退開離去。
和Jessie核對好所有資料,周陽抱着一沓資料走到後臺休息。
她拿出手機,先是劃過工作群的消息,随着大流回了兩句加油之類的話語,她退出來。
忽然地,手指頓在半空。
“顧青聞”三個字毫不設防地出現在她的視線內,聊天界面停在她到上海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下了飛機,趕往公司途中,她坐在車上望着窗外這座熟悉的城市,心裏百感交集。靜了半晌她拿出了手機,低頭打字。待回過神來,她将自己已經抵達上海的消息發了出去。
興許顧青聞那會正在看手機,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回了消息。
前一秒還在懊惱為什麽要發信息,收到回信的那一霎那,周陽又是如此地慶幸。
她捏着手機,別過頭,窗外的景色勻速往後倒退,她眼底呈着滿滿的笑意。
現在,她望着空白的對話框,久久不動,眼底一片猶豫。
過了一會,她摁滅手機屏幕的亮光,緊緊地抱着懷裏的資料,靠在身旁的一根柱子,仰起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初三那年的暑假,她無數次對着漆黑的夜空嘆息。
母親猝然離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而前方,等待她的,盡是漫漫長夜,遠遠看不到盡頭。
那會,生活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她不能哭,只能仰着頭,将淚水混着生活的酸澀一一逼回眼眶。
也是那時,她偶然發現仰頭呼氣,不失為一種喘息的方式。多少無奈與心酸,都在那一刻得到了緩解。
至今十幾年過去了,光陰盡在彈指間。
頭頂仍舊是一片昏暗,像過去的無數個噩夢,擠擠挨挨地占了一堂,齊齊朝她積壓而來。
“為什麽嘆氣?”
一片黑沉沉的寂靜裏,有人出聲打亂她的思緒。
幾乎耳語般,繞在她的耳側。
周陽緩過來勁,望着眼前的人,眼睛一眨不眨。
這個人,曾經在她最落魄無望的時候,伸出援手,護她左右。他不僅是照進黑洞裏的一束光,更是将她拖出了命運的沼澤。
可是,生活好像很喜歡與她作對。
幾年後,也是這個當初伸出援手的人,一把将她推進另一個致命的深淵。
她的生活,再次出現巨大的裂痕。
周陽移開眼,忍住喉頭湧起來的酸澀,她抱着資料,離開。
身後,徐風林再次出聲。
“陽陽,昨天我去看了季安。”
周陽停住腳步,她微仰着頭,眼裏的淚水怎麽也止不住:“非要這樣是嗎?”
徐風林難得聲音輕了許多,喃喃自語般:“不是,是我很久沒有過去看她了,以前我們還一起去掃墓,這些年,你一直躲我。”
周陽閉上眼,她咬着下唇:“為什麽?”
“陽陽……”
她不管不顧:“為什麽現在你還能這麽雲淡風輕地和我講起媽媽?”
沉默了許久,徐風林說:“她對我來說始終是特別的。”
“特別?”她冷笑,轉過身看他,“你敢在母親墓前說這番話嗎?”
他淡淡的,語調瞬間冷了下來:“我有什麽不敢?”
周陽怔住,臉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幹淨,她的語言更是蒼白。
“是,你有什麽不敢的?”
說完,她再也不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步履匆忙。
半個小時後,論壇峰會如期舉行,一切進展順利,完美落下帷幕的那一刻,周陽所在的團隊都松了一口氣。辛苦了近半個月的努力得來一個漂亮的句號,所有人都在歡呼,喜氣洋洋的氛圍圍繞着他們。
周陽卻像一個外人,靜靜地看着她們笑得喜上眉梢,笑得前俯後仰。
與此同時,她腦海劃過的是徐風林離場時說的兩句話。
“陽陽,你成長了很多,做事比以前更加穩重成熟,希望你一直保持。”
“時寒明天來上海,明晚你有時間嗎?”
她一邊想着,一邊收拾這些天的工作內容。這邊的工作安排算是暫時畫上半個句號,接下來她還有得忙。
對于明天的會面,她不能算是輕松,尤其是在和徐風林說完那番話後。
回酒店躺了一會,醒來時,外面夜幕沉沉。打開手機,沈叢衍正好打進電話。
她接起,還沒說話,那邊倒先傳來聲音。
“周陽,記得待會七點的晚宴。”
周陽如夢初醒:“記得,謝謝提醒。”
沈叢衍淡笑:“Jessie說聯系不到你,你給她回個電話。”
挂了電話,周陽這才注意到果然有兩通未接來電,她趕忙回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那端Jessie說開完會沒找到她人,加上這些天一夥人忙前忙後,擔心她出什麽事。
周陽解釋了一番,謝謝她的關心,兩人約好十分鐘後大堂門口見。
晚上,包廂內觥籌交錯,光影流連,巨大的喜悅沖洗之下,酒精再上一層樓,一群人醉生夢死。
周陽端着酒杯,臉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偶爾與同事們碰杯,抿一兩口。
沈叢衍繞過重重人影,走到她身邊,搖了搖杯子:“跟我去隔壁見個人。”
這回周陽沒應得那麽幹脆,她問:“您的朋友?”
“你也認識。”他說。
她好奇,心裏猜到了什麽,問:“溫先生他們?”
“聰明。”
一瞬間,周陽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做何表情。
沈叢衍挑了挑眉,問:“你不方便?”
周陽怔了怔,半晌搖頭否定:“方便的。”
于是兩人走過一段走廊,來到了隔壁的包廂。
推開門進去,一群人靜止了興致正高的話題,紛紛轉頭看向他們。
沈叢衍泰然自若地上前,周陽面不改色地緊跟其後。
一群人的眼睛帶着詢問的意味落在他們身上。片刻靜寂過後,還是溫先生走上前:“原來我沒看錯,真是周小姐。”
周陽訝異,不過也是轉眼的事情:“溫先生。”
“小高,給周小姐倒一杯酒。”
一旁的高澄澄倒了兩杯酒,送到周陽手上時她還眨了眨眼。
周陽回以一笑:“謝謝。”
三人碰了碰酒,各自呷了一口,沈叢衍和溫先生到一旁談話。屋裏十來個人,短暫的打量過後,他們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繼續适才的話題。
周陽站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該怎麽辦。
高澄澄走過來:“周小姐。”
周陽遲疑一會,說:“你可以叫我周陽。”
“好,周陽。”高澄澄笑了笑,“我們到這邊坐。”
兩人走到一旁靠窗的位置,落地玻璃外是五光十色的城市街景,看得人思緒起起伏伏。
周陽不愛怎麽說話,也不知道怎麽挑起話題,全程都是高澄澄在說,通過和她的對話中,周陽知道了一件事。
今晚這間包廂真正的主人還沒出現。
高澄澄說:“溫先生說你那天打高爾夫球揮杆的姿勢讓他想起一個人,剛剛在樓下看到你,他還讓我确認是不是你。”
周陽注意到前半句,想起幾天前的事,她說:“今天部門聚會,就在隔壁。”
“沒想到這麽巧,”高澄澄笑着。
周陽露出不解的神情。
高澄澄為她解惑:“本來今天這個聚餐是定在另一個地方,溫先生臨時換到了這裏。”
“可能這裏方便些。”
高澄澄搖頭:“溫先生定下的事情少有更改。”
周陽正想問點什麽,就在這時,門口傳來推門聲。
然後,她聽見一旁的高澄澄喜悅地說:“是徐先生拜托溫先生換到這裏,徐先生那天吃飯你見過的。”
心裏的猜想提前得到了印證,周陽擡起眼,朝門口看過去。
一道身影映入眼簾。
來人西裝革履,面容波瀾不驚,處處盡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沉着,綴滿歲月後的沉澱。
他不疾不徐地邁着步伐,越過一衆安靜的人群,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來。
而後,他像是把握好分寸一般,在距離她兩步遠時,停住了腳步。
他緩緩地落下眼。
足夠的從容淡定,足夠的漫不經意。
視線相撞的那一剎那,周陽悄然捏緊了酒杯。
在一陣寂靜中,她似乎感到酒杯裏的紅酒輕輕震蕩了一會。
頃刻間,一陣絕望猶如排山倒海般朝她襲湧而來。
這一刻,周陽腦海中只有四個字:陰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