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一束光(3) 我們願意,僅僅是因為……
夜風中, 人影來來去去,周陽捏着手機,久久未動。
凝視了一會手機屏幕, 她笑了笑, 手抵着下巴, 眼眶複又微微一熱。
她擡頭望向別處。
待那股溫熱散去, 她上前走向時寒。
“姐姐,”她笑得很腼腆, “謝謝你的手機。”
“有沒有開心一點?”時寒的聲音很輕柔。
周陽看了她一會,而後, 重重地點了點頭:“很開心。”
“那就好。”
說着,她遞過來一瓶水。
周陽接過旋開, 将打開的水送到時寒手裏, 然後再拿過她手上未開啓的那一瓶, 擰開, 仰頭喝了幾口。
“去前邊走走,我們說說話。”時寒說道。
“上一次這麽說話好像是兩個月以前了。”周陽将水瓶蓋子旋好, 站到她身旁, 挽住她的臂彎。
時寒轉頭看她,笑:“這次要不是李助理無意說漏嘴你到上海出差,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說了?”
周陽搖搖頭:“不是,之前想過跟姐姐說, 但是……”
她低了低頭, 忽地頓住。
靜了一會,正好走到江邊,對岸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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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寒臨江而立, 背對着自己。
周陽安靜地注視着她的背影幾秒,片刻後,她走上前。
“我想,我的問題始終要我自己去面對,不能一直麻煩姐姐。”
“不是麻煩。”時寒轉過身,面色如常,“你的事情,對我來說,不會是一種麻煩。”
周陽輕輕地搖了下頭:“可是,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一出現什麽事情,你便要放下所有的事情,千裏迢迢趕過來。”
時寒看着她,安靜了一會,良久,她抓過她的手,細細地揉着。
她的身後是亮如白晝的黑夜,這是城市常見的夜景。
周陽與她四眼相對,她聽見時寒說:
“陽陽,你要記住一件事,任何人任何事,在我這邊都可能是一種或多或少的麻煩。”
她笑了笑,像初識那會的溫柔。
“但你是例外,永遠的例外。只要是你,那就跟麻煩談不上任何關系。”
時寒是笑着說完這些話的,但從她的眉目神情中,周陽知道,她是認真的。
她誠摯地表達她的意思。
像是明誓一件使命。
風息徐徐,周陽眼眶再次微熱。
一種無以名狀的情感将她火熱地燃燒。
然後,她為之動容。
她抱住時寒,趴在她的肩膀上,問:“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她理綜成績不甚理想,徐風林便為她找了一位輔導老師,這便是她與時寒相識的開端。
在這之前,她與她毫無關聯。
但自從第一面相見起,時寒就對她格外地友好。
周陽還記得初次見面那天,時寒着一身酒紅色的長裙,整個人明媚如春,眉目之間卻是格外地溫婉。
她看了看周陽,說:“原來你是周陽。”
然後她抱住她,附在她耳邊說:“陽陽,很高興見到你。”
那一天,周陽仿佛聽到了久違的呼喚。
夏日炎炎,蟬聲聒噪。周陽的手,遲遲地伸到半空,然後像是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影,伸手就破滅,她的手久久未觸上時寒的背。
她怕。
深深地懼怕,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場夢。
是她臆想出來的一場泡沫。
母親已經過世三年,她怎麽會穿着一襲生平最愛的酒紅色長裙,走到自己面前,溫婉地朝自己笑着,再溫柔地抱住自己。
記憶裏,母親對自己總是格外地嚴厲,事事都要做到最好。
盡力不夠,要努力,要用力。
要竭盡全力,竭盡所能。
她鮮少溫柔。
她的妝容更是與溫婉搭不上邊。
她總是一身嚴肅,她自己一個人就要是一片天。
臨江憶舊夢,故人遲入畫。
周陽有太多的疑問了。
這些年在外四處流浪,走到哪,留下一些印記,回過頭再重新正視自我。
從前她不敢相問的事情,近來,她卻是徒生出一股勇氣。
想要多問點為什麽,而不再是始終緘默。
時寒卻只是笑:“大概,覺得你親近。”
周陽不解:“親近?”
“嗯,”她說,“俗稱眼緣。”
面對這樣的回答,周陽無聲微笑,其中苦澀居多。
時寒擡起手,捧住她的臉,眼底一陣微笑,緩緩說道。
“不用懷疑,我只是希望你過得更好一些。”
周陽抿唇。
時寒又說:“真的是親近,每回看到你,我都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那時的自己很無助,父親不疼,母親屈于父親,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也不能多做些什麽。很多個夜晚我就想,要是有人幫幫我就好了,我要的不多,讓我多讀點書。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這個深溝裏,年紀輕輕地随便找個人嫁了,之後再生幾個孩子,我的孩子還要延續我的悲劇。”
夜色幽深,對岸的光亮忽地變得刺眼,周陽帶了點泣聲:“姐姐。”
時寒眼裏含了淚光,只是繼續往下說:“我很幸運,那時真的碰到了一個好人,她一直鼓勵我要靠知識走出大山,她知道我家裏的情況,一直暗中資助我,所以後來我就想,将來我也要跟那位姐姐一樣幫助更多的女孩,再再後來,我就遇到了你。”
不長的一段話,概括了時寒過去與現在的歲月。
簡單清晰,但其中的辛酸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概括得了。
尤其其中的幾個字眼,觸動了深藏在周陽記憶裏的某段時光,她聽着聽着,漸漸泣不成聲。
“哭什麽?不要哭。”時寒聲音透着溫柔,“我是足夠幸運的那一個,陽陽,你也是足夠幸運的那一個,你要相信自己,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過得快樂,我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就像那年幫助我的姐姐一樣。我們願意,僅僅是因為願意,無關其他。”
周陽卻是咬着唇,來自身體深處的哀鳴被她盡數壓下。
“當年那位姐姐送過我一句話。”時寒笑,手往下移,輕輕地撫摸着周陽的臉.
她柔聲道:“世上的每一種快樂,每一種苦痛,所有的悲歡喜樂,你都要一一去體驗。這是人間賦予你的權利。”
話落,時寒緊緊抱住周陽:“這是當年那位姐姐告訴我的。現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陽陽,祝福你。”
漆黑夜空下,人群熙攘,她們這裏卻特別的安靜。
周陽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等她心情平複了,想向時寒再多問一點什麽,時寒卻拉住她的手,說:“先去買手機。”
于是兩人轉到了附近的華為授權體驗店,周陽買了一個與之前同系列的手機。
時寒笑她:“不換別的嗎?那麽多型號可以選。”
周陽簽好字,拿過卡,搖搖頭:“用順手了,換別的反倒不習慣,而且這是同系列的新款,不算沒換。”
“我看着和之前那個沒什麽差異。”
周陽推開門,轉過頭:“看不出來嗎?”
“嗯。”
兩人走在街上,并肩而行,周陽挽着時寒的手臂。
她似乎很高興:“這樣是不是以假亂真?”
時寒疑惑:“什麽意思?”
周陽神秘地笑笑:“沒什麽。”
離酒店越來越近時,周陽低頭看着地上兩人的影子。
忽而投在眼前,長長的一大段;忽而映在身後,還是長長的一段。
她漫不經意地問:“姐姐,有沒有想過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時寒納悶:“新的人生?”
“就是……”看着時寒的笑意,周陽糾結。
“說吧,沒事的。”
周陽再猶豫了一下,而後說:“比如離開那個人。”
話落,時寒微地眯了眯眼,盯着她看,仔仔細細的。
似乎想從周陽臉上看出點什麽。
周陽暗自呼着氣,在與時寒的對視中,她緊緊抓着手上的手機包裝袋,盡量不讓時寒察覺到自己此時是顫抖的模樣。
一片緘默中,時寒細細打量,周陽揣揣不安。
“陽陽,我問你一個問題,”時寒恢複原來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溫柔,“你只要回答我是還是不是。”
周陽摸不透接下來時寒的問題,而它是否會揚起一陣風浪,又或僅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問題。
她不得而知。
她只是應了聲:“好。”
時寒笑了笑,問道:“陽陽,你是不是認為我離不開徐風林?”
這麽多年過去了,周陽對兩人的關系沒有一個确定的認知。
說徐風林和時寒是男女朋友關系,但又不太準确。因為當事人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場合中對外坦承過這一親密身份。
而如果說是藍顏知己,兩人的接觸又遠遠超出這一層關系。
思及此,周陽誠實道:“姐姐,抱歉,我不知道。”
時寒挑了下眉,旋即又說:“那我換個問法,站在第三角度,你認為我和他,誰更離不開誰?”
這無異于給了周陽更大的一個難題。
她皺着眉,不知該如何作答。
時寒說:“好吧,看來難倒你了。”
周陽不說話。
她又說:“那再換個問法,這次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與否。”
周陽籲了口氣:“好。”
靜默片刻,時寒緊緊抓住周陽的眼睛。
“陽陽,你是不是希望我離開他?”
周陽愣住,眼睛瞬間睜大。
她的心事,昭然若揭。
時寒抿笑:“你的眼睛告訴了我答案。”
周陽低頭。
“其實……”時寒眼睛望向前方,話語戛然而止。
周陽好奇,随着她轉頭。
忽然一雙手,落在她的肩上。
觸感熟悉,是時寒。
時寒傾身靠向她,周陽聽到她刻意壓低的聲音:“陽陽,不是我離不開徐風林,是他離不開我。”
低聲中夾着一點笑意,一點坦然。
那一瞬間,周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來人。
徐風林背着光,半張臉隐在陰影裏,明明滅滅。
他的語調裏更是隐着不易察覺的怒氣。
“周陽,你就這樣不想看見我?我是怪物?”
風息陣陣,餘光人影憧憧。
周陽唇瓣嗡動,如此反複幾次,終是一言未發。
徐風林手虛握成拳,伸出去,緊緊盯着周陽,笑意深深。
周陽不解他突如其來的用意。
時寒将她拉到身後,護着她,同徐風林說:“怎麽下來了?”
徐風林挑挑眉,目光始終定在周陽身上:“我想她需要這個。”
話罷,他的手随即展開。
一張手機卡乖巧地躺在他的手掌心。
這一幕是如此的刺眼,尤為紮人。
晚風拂來,周陽雙眼微眯,懸在身側的手緩緩虛握。
不論她接不接,周陽都覺得她就像是這一張小小的手機卡,永遠地掙脫不開徐風林的手掌心。
或許,他是專門下樓借此來警示她的。
目光相對,徐風林波瀾不驚,眼底漫着層層笑意。
周陽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惡寒。
誠他所言,她是真的不想見到他。
他于她而言,比怪物更甚。
周陽慢慢地握緊時寒的手臂。
她別開臉,錯開他直視過來的目光,不說話,也不去接那張手機卡。
一時間,對他的抗拒與反感,她表現得不加掩飾。
這個夜晚,一段戛然而止的争吵,将橫亘在她與他之間的虛拟和諧,徹徹底底地打碎。
她甚至連最基本的僞裝,都做不到了。
十三年的恩情,她和他,終究是走到了這個地步。
電梯勻速上升,周陽微仰着頭,盯着顯示屏上的數字一直在看。
時寒輕輕地揉着她的手心。
徐風林站得遠一點,全程面色冷若冰霜。
寂靜中,“叮”的一聲,遠遠長長。
周陽如夢初醒。
時寒說:“走吧。”
周陽恍然地點點頭:“好。”
出了電梯,穿過一段走廊,走廊窗外是曼妙的城市夜景。五色燈光下,虛虛實實。
途中,三人遇見了迎面而來的沈叢衍。
他見到周陽,晃了晃手機,笑着松了口氣。
“一直打不通你的電話。”
周陽低頭看了下黑屏的手機,笑着回:“對不起,手機沒電了。”
話音正落,突然響起一陣笑聲。
漫漫的,狀似不經意般。
周陽也沒朝聲源看過去,她笑着問沈叢衍:“離開時我跟您發過一條短信。”
“是,我收到了。”沈叢衍朝她亮了一下手機,“不過,有個人找不到你,電話找到我這裏……”
他即時停住,沒把話全部說完。
周陽訝異。
适才通話時,顧青聞的語調和平日沒有什麽太大的差異。
她以為已經瞞過他,以為他也只是把她的去電當作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
然而,事實卻并不是如此。
周陽喉頭一酸,千般萬般思緒滅頂而來,将她緊緊纏住。
她甚至,顧不上一道似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的目光。
她将它遠遠撇在身後。
“抱歉,打擾到你了。”周陽的聲調很平,很穩。
“不會。”沈叢衍笑,“舉手之勞。”
周陽聲音定定的:“我和他剛剛通過話了。”
“那再好不過。”沈叢衍意有所指,“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失态的他。”
留下這麽一句令人浮想翩翩的話,沈叢衍搭乘電梯離開。
随着電梯門合上,走廊恢複适才的寂靜。
周陽怔怔然,由着時寒牽着她的手往前走。臨到落地窗盡頭,她突然轉過臉。
窗外,光影明亮交替,映得這世界更加不真實了。
“滴”的一聲,喚回了周陽的神思。
到了房裏,周陽才覺得哪裏不對勁,她轉過身。
時寒站在門外,溫柔地朝她笑着,
“姐姐,你不留下來嗎?”她沒理睬一旁臉色難看到極致的徐風林。
“不了,我待會還有點事,你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再過來和你一起吃早餐。”
“好。”
“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說完,時寒替她帶上門。
門緩緩阖上,緩緩隔絕了門外那道銳利如鷹的目光。
“啪嗒”一聲,門鎖徹底阖上。
周陽疲憊的心緒一瞬間卸下,她走到床邊,停頓兩秒,然後狠狠地将自己砸在床上。
軟軟的床鋪,承載了她的去處。
她扯過柔軟的被子,蓋住自己。
一片寂靜黑暗中,眼淚肆意地冒出來。
再堅持一會,周陽,再堅持一會。
最遲,後天早上,你就能見到他了。
再堅持一會。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