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就此跌落(1) 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雨水濺到身上, 沒多久,冷冰冰的感覺傾覆全身。
然而比惡劣天氣帶來更加恐怖的一種感覺,是眼前越來越清晰的一道身影。
有一瞬間, 周陽以為是她出現了幻覺。
遠在南城的徐風林怎麽可能出現在異國他鄉, 又恰好地從母親從事過的辦公大樓走出來。
她眼睜睜地看着, 那道身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磅礴大雨也阻礙不了他前進的步伐, 饒是如此風雨疊加的天氣,他走得不疾不徐, 略有從容淡定之勢。
而且,他一直笑着。
走進了, 周陽這時才發現,他笑得十分的雲淡風輕, 是足夠的自然。
然而這張道貌岸然的臉皮下, 又是怎樣的一副虛僞模樣。
周陽再清楚不過。
僵直錯愣不過三秒, 當機立斷地, 她轉身就走。
擡腳、落地。一次向上,帶起一連串的水珠;一次落下, 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她走的并不是路, 它們并不平坦,倒有些像在走一叢叢的荊棘林。
走得她一雙腿硬生生地疼,每一步都更像是一種來自身後的人的折磨。
刺骨的折磨,無聲, 但所到之處皆是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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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還好, 步伐還算穩落。等了會察覺到後面的腳步離得越來越近了。她便走得急,節奏錯亂,仿佛在逃亡。
冷不防地撞上一個人,她連連道歉, 擡起臉,看見對方兇神惡煞的一雙眼瞪着她,周陽剎那間怔在原地。
何其熟悉的一雙眼。
這雙眼,在許多年以前,将她推入萬劫不複之地。
就在這時,身後的腳步聲突然停止。
這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雨聲。
哀哀于耳,綿綿不絕。
像被一顆釘子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周陽前進不得,後退更不是。
她不想回頭看後面的人,不想去看身後淌了一地的鮮血淋漓。
卻也沒有勇氣再往前走。
這一刻,她背腹受敵,進退兩難。
她無從選擇。
“小心些,下雨天不要走得這麽急。”
忽地,那雙眼又變了,變得和善了一些,像個尋常的陌生人。
周陽看着他身上被雨水浸濕的區域,不知所措,只得緊緊地捏着傘柄。
“我吓到你了?”那雙眼又笑了下。
周陽被這一聲善意的詢問激起陣陣雞皮疙噶。
好半天,她才從一片慌亂中找到自己的聲音:“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你的衣服我……”
“沒事。”那雙眼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擡頭說,“這麽大的雨,到前面躲躲吧。”
話落,那雙眼離開。
那雙眼擦肩而過的那一秒,周陽餘光閃過短暫的剪影。
悠悠晃晃。
好像,冥冥之中,她與過去的噩夢再次告別。
餘光的人影消失時,周陽兩肩猛地垂落,充滿了無力。
為什麽?
一股濃郁的悲傷裹夾着漫天而落的大雨,将她重重包裹,密密麻麻。
她走不出去了,她更是無力掙脫。
在這場與過去噩夢抵抗的鬥争中,十五年的努力與重塑,在一瞬間前功盡棄。
頃刻間,她的世界猛然坍塌,轟轟墜毀。
在大雨之外,聲勢浩大。
她捏着傘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身,與身後的人四目相對。
目光相迎的一霎那,對面的人微笑地看着她,一身凜然。
惡魔的微笑也不過如此。
大雨不留情面地拍打在傘面上,一聲比一聲清晰。
周陽将傘向上移了一點,她看着徐風林,一眨不眨的。
“為什麽?”
徐風林眉眼微微聳動,笑道:“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不放過我?”她诘問。
“放過你?”
對面的人淡淡一笑,轉瞬即逝。他撐着傘,波瀾不驚地往前走了兩步,在周陽面前站定。
他不動聲色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看得更清晰些。
目光漸漸鋒利。
周陽下意識地後退。
不小心踩到一處低窪,雨水濺起,浸濕了她的腳踝。
冰冷比之剛才,更甚了。
她反射性地往下看,與此同時,她的手腕被擒住。
對方的力氣大得吓人。
周陽擡眼,手微微顫抖。
徐風林的眉眼近在咫尺,眉間微露笑意,似乎很滿意她此時的反應。
他低下頭,附在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地重複:“放過你?”
他淡笑一聲,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周陽要掙脫,手剛動起來,卻遭到更大的一股阻力。
耳邊再次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那麽,周陽,誰來放過我?”
瞬間,周陽睜大眼。
他放開她,往後退開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周陽全身都在抖,不受控制地顫抖。
說不清是因為這下雨的天氣的原因,還是因為眼前這個人剛才的一句話。
徐風林臉上沾了一些水珠,他卻不在乎,輕描淡寫地邀請她:“有沒有興趣上去看看?”
周陽別開眼。
他笑,從容而大方地道:“周季安工作過的地方,我想你應該很有興趣。”
周陽不為所動,貼着褲子的手卻輕微動了下。
徐風林看到這細微的動作,笑意更深了。
他乘勝追擊:“周陽,遵從本心。不要自欺欺人。”
話音正落,周陽猛地轉過臉,半晌,凄然一笑。
“自欺欺人?”
他大大方方:“是,你在自欺欺人。”
周陽冷眼,十足的嘲諷:“徐風林,今天這場夢,你做了多久了?”
他忽地暗下臉,眉間沉沉。
周陽笑:“你的如意算盤又打了多久?”
徐風林臉色更沉了,語調冷冰冰的:“我喜歡守株待兔。”
她毫不客氣地回:“自欺欺人,白日做夢。”
“是嗎?”他笑意冷冰冰的,“可是,陽陽,不可否認,你等這一天也等很久了。”
周陽噤聲。
他挑挑眉,朝前一步,身體迫近,微微俯身,如這雨天的陰影全然覆蓋在周陽身上。
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
“陽陽,你和我,我們等這一天,等得足夠久了。”
窗戶外,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遠處,路燈昏黃,雨聲匆急,如此種種,映着這漆黑的夜更靜了些。
顧青聞站在窗口,遠遠地望了一會。半晌,他将窗戶關上,回到實驗室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這邊,宋瑤剛從五樓下來,碰上了匆匆跑過去的張朝,忽地叫住他。
“張朝,等一下。”
張朝緊急剎住腳,回過頭,愣了愣:“師姐。”
宋瑤走過來,忽略他臉上的錯愣,狀作不經意地朝實驗室方向看了一眼,問:“青聞下班了嗎?”
“還……”張朝頓了下,“還沒。”
宋瑤點點頭:“那你是?”
“我鑰匙忘記拿了,回來取。”
宋瑤笑了笑:“我跟你一起過去。”
張朝眨眨眼,腳下沒有進一步的當作,看樣子似乎不太願意。
宋瑤淡淡地問:“怎麽了?”
“沒有,”張朝尴尬地笑着,“就是……”
他正想着托辭,餘光瞥見實驗室的人影,說:“師哥出來了。”
聞聲,宋瑤朝實驗室的方向看過去,見到那道愈來愈近的身影,不知怎麽的,她慢慢地揚起點點笑意。
張朝看看宋瑤,扭過頭再望望顧青聞。
兩位讓他壓力山大的人都在這裏,此地不宜久留,他沒再多想,笑呵呵的:“我突然記起來鑰匙好像落在我爸媽那邊了,師姐,我先走一步。”
說着又跟迎面而來的顧青聞道:“師哥,外面下雨了,你注意安全。”
話畢,也不顧兩人的反應,朝樓梯口快步走去。沒幾秒,樓梯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宋瑤斂回思緒,看向顧青聞,後者臉色略顯疲憊,她問:“你直接回家?”
顧青聞點點頭:“嗯。”
“搭個順風車?”她問得自然。
顧青聞看了她幾秒,沒在第一時間答複。
宋瑤像是料到一般,解釋道:“車被學生開走了,外面雨下得這麽大,一時半會他們也回不來。”
說完,她神情如常地看着他,等待回複。
靜默一會,就在她以為等不來回應時,顧青聞說:“我回去再拿把傘。”
他沒給她說話的機會,說完的那一秒他轉身往回走。宋瑤頓時尴尬,雙手抱住兩臂,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一時不知道該笑,還是該自嘲。
總之情緒很複雜。
時過境遷,到了今天,她與他同撐一把傘的機會他都不給了。
剎那間,宋瑤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顧青聞很快去而複返。
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把傘,純藏青色的。他自己的則是墨綠色。
宋瑤接過,心神有些恍惚:“謝謝。”
顧青聞語調沒多大起伏:“不客氣。”
兩人一前一後下樓,走到一樓,穿過一條過廊,轉眼間,就到了大樓門口。
雨比之剛才在室內感覺的,又大了許多。
有種随時要把這個世界淹沒的趨勢。
顧青聞看了一會,撐開傘,随即,踏入雨中。夜色下,他的身影高大,背影挺拔,步伐更是穩落,不急不忙的。
沉着中夾着一股說不出的悠閑。
比起大學時代,他穩重成熟了不少。
那會兒,再怎麽安靜沉默,成熟字眼在他身上,還是略顯稚氣。底子裏,他不過是正值青春的少年。
歲月之于他,尚且輕薄。
“還記得嗎?”她走到他身旁,與他并肩。
昏黃夜色下,顧青聞轉過臉:“什麽?”
宋瑤看了他一眼,說:“大二那年,我在東門口遇到你,那會我們還沒怎麽講過話,那是第一次,你主動跟我談話。”
他似乎思索了一會:“那天下雨了。”
“是,”回憶略帶青澀,宋瑤低聲道,“那天,你是第一個把傘遞給我的人。”
“那天不論遇到誰,我都會幫忙。”
他的聲音在雨夜裏略顯輕淡,将宋瑤滾熱的心一點點冷卻。
早先就知道,他這人說話一向直白,從來不會拐彎抹角,甚至連場面話都不會去說。
以前宋瑤是喜歡他的這一點——
真實,不拖泥帶水。
可是,當他的這個優點轉換到男女關系上,宋瑤便不那麽喜歡他的真實。
她甚至希望,他可以像其他男人一樣。
會一點迂回,會一點淺嘗辄止,将男女之間的那點暧昧把握得點到即止。
但這終歸是一種妄想。
宋瑤至今記得,那天他把傘送給她,然後一頭作勢要跑到雨裏,還是她及時喚住他。一番磕磕絆絆的交談後,兩人一同撐傘回宿舍。
準确點來說,是顧青聞繞了遠路送她回了宿舍。
而且,那天的記憶之所以如此濃墨重彩,大概是源于顧青聞将傘一直往她這邊偏。一路走下來,她安然無恙,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被雨淋濕,反倒是他自己,肩頭濕了大部分。
也是從那天之後,宋瑤的目光裏多了一道要追尋的身影。
可是顧青聞的生活實在忙碌,除去上課的時間,其他課餘時間他恨不得掰碎開,兼職幾乎占據了他的課餘生活。
她想請他吃一段感謝飯也要等好幾個月。
不可否認,留意他的那段時間,一顆朦胧的種子在她心裏悄然發芽。
雨刮器在眼前滑來滑去,宋瑤偏了一下腦袋,目光轉到駕駛座的人身上。
在外學習攻讀的這些年,那顆種子并沒有随着時間枯萎,反而是愈加盛大。
然而,一切好像都遲了。
車子穿過長長的隧道,車室安靜得不像話,宋瑤的心裏卻沒來由得泛起一陣苦澀。
到了萬壽路,車子緩緩停下。
顧青聞說:“下雨天,路上小心。”
宋瑤手捏着安全帶,聞聲,緊了緊安全帶,她看了一眼窗外。
雨天的夜晚,人來人往,雨水輕濺,像極了初初談話的那天。
她深深呼了一口氣,說:“一起到附近吃點什麽?”
一如預料的,顧青聞沒有猶豫地搖了搖頭:“時間有點晚了,不打擾你。”
九點還不到,在他這裏卻是‘有點晚’了,說是托辭也不為過。
畢竟這人以前忙到淩晨,也不會說‘晚’這個字。
下了車,合上車門的那一瞬間,宋瑤手微微頓了下。
雨滴劈裏啪啦地落在傘面上,她抿了抿唇,重新打開車門,上身往前探了探。
她喊他全名:“顧青聞。”
他聞聲朝她看來:“嗯。”
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無風無浪的。
宋瑤喉嚨發苦,她強撐着:“大四那年的事情,你還在怪我嗎?”
怪她将所有的數據歸于一人所有,一聲不吭地率先發表嗎。而他那邊進行心的實驗已然來不及,只能從頭再整理資料,從其他課題入手。
時過境遷,他怪她嗎?
還是無聲吞下,不責不問。
幽幽夜色下,不甚明亮的車室裏,顧青聞輕輕地搖了搖頭,從容地說道。
“宋瑤,我尊重你的任何選擇。”
“哪怕我差點毀了你的前程?”
“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半個月,何來毀了一說?”
他笑道,是足夠的不在乎。
在他的泰然自若下,宋瑤瞬間沒了聲音。
然後,顧青聞的下一句更是将她送入了冰窖。
“大一一整年,沈叢衍經常在宿舍裏提起你。”
宋瑤懵懵的,頭發被風雨吹到了她臉上,她也顧不得去拂開。
她聲音有些啞:“你……什麽意思?”
“我一直把你當作朋友。”他唇瓣上下開合,“朋友之間有摩擦間隙在所難免。”
她學不來他的波瀾不驚,宋瑤覺得她快瘋了。
見鬼的朋友,她是小醜差不多。
幾乎是頃刻間的事情,她面目表情地将車門甩上。
那會剛從程溪那裏得知,為什麽顧青聞要如此不要命地打工兼職。
原來是他父親的原因。
她以為他是遙不可及的目标,是完美無瑕的高貴存在。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的夢境碎得四分五裂。
現在,還是這個人将她的夢砸碎。
毫不留情,不留餘地。
宋瑤舉着傘,緩步地爬坡,身後汽車離去的聲音被淹沒在雨聲裏。
她咬着唇,不曾再回頭。
回到家裏,簡單收拾一番,坐在餐廳享受晚餐時,已是夜裏十點。
顧青聞一邊用筷子夾面,一邊用手觸摸筆記本的屏幕。
臨近期末,院裏的老師們都在忙結課考試的事情;而他手上帶的一個課題組也進入收尾工作。學生們想在期末複習前将實驗做完。
顧青聞放下筷子,将碗挪到一邊,簡單地拉了個表,将時間安排發出去。
處理完實驗課題組的事情,他把電腦合上擱到一邊的椅子上,而後一心吃面。
雨夜,一切都是寂靜的。
面條上沾了不少香菜,白白的綠綠的,是很清新的一種顏色。
顧青聞微愣了下,望着那一抹綠,他忽然想到了遠在國外的周陽。
思索不過兩秒,他拿出手機,翻到和周陽的聊天界面。
上一條消息停在一周前,是關于臨城氣溫日漸降低的一條新聞。
與年底一同前來的,除了忙碌的工作,還有冬天。
臨城今年的冬天來得遲一些,十二月下旬左右,冷空氣才徹底襲來。
顧青聞提醒她注意保暖,因為最近很多人被這冷空氣打得措手不及都感冒了。
周陽則是拍了一張窗外的照片給他,照片裏是豔陽高照的晴天。
他收到正想打字,周陽又發過來一張照片,這回是一張陰沉雨天的照片。
緊接着,她打了一行字過來:【上面是我幻想的,下面這張是現實給我的。】
隔着屏幕,顧青聞忽然輕笑了聲。
原來,周陽也是幽默的。
他将碗收到廚房洗好,放在架子上滴水,水滴緩緩地彙成一條,順着邊緣穩穩地落下。
那天,周陽和他共同站在水槽前洗碗的場景歷歷在目。
忽然的,一個念頭猛地跳出來。
顧青聞翻了一下手機日歷,按照周陽之前跟他說的出差行程安排,昨天是她工作的最後一天,今明兩天是她的個人自由時間。
窗外,雨聲潺潺,聲聲悅耳。
顧青聞看着手機屏幕,陷入一陣沉思。
這個時候,周陽在做什麽?
他不知道如果貿然打擾,又會不會影響她休息。
顧青聞打開書房的臺燈,等待工作系統緩沖的時候,擱在窗臺的手機嗡嗡地震動。
一下一下的,寂靜地在他的心上反複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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