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就此跌落(6) “生而為人,要有破釜……
“周陽?”
顧青聞扶着她做到椅子上, 見她雙眼無神地看着自己,他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
前後看了看, 屋子長時間沒有住人, 到處都是灰塵的味道。
他扶着周陽坐好, 然後走到衛生間, 衛生間物品陳列整齊,環視了一圈, 沒有看見毛巾。周陽大概是收起來了,他回頭看了眼, 周陽坐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
眼下問她, 也問不出點什麽。顧青聞猶豫了下, 上前兩步, 徑直打開壁櫥。
櫃子裏的東西照樣擺得很整齊, 甚至分類清楚,每一排都貼了相對的标簽。
顧青聞找到毛巾的标簽, 從中取出一條淡綠色的新毛巾, 過水一遍,稍微擰幹,來到周陽身邊。
甫一擡手,他再次猶豫住, 然而看到周陽魂不守舍的樣子, 他又微嘆了聲氣,伸出手,幫她擦臉。
他動作放得很輕,怕驚到了周陽, 每一下都把握好了分寸。
周陽毫無反應,任他擦了一會,待顧青聞收回手,打算把毛巾脫一遍水幫她擦另外一邊時,周陽忽然抓住他的手。
她雙眼直直地看着他,眼底浸着一層薄紅。同時她抓住他的手勁很大,大得超出了她以往給人的文靜的形象。
像是走到絕境處,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在求救。
念頭甫一出現,顧青聞将毛巾放到一邊,在她面前蹲下,他擡頭看着她,眼裏帶着淡淡的笑意。
“想說什麽都可以說。”
周陽的手很細很長,這種形容放在一位女性身上,很容易就和瘦弱一詞挂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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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握在自己手上的勁道,與瘦弱一詞并無任何關系。
他看了一眼抓住自己手背的手,像是為了進一步安撫她,他将自己的手放在周陽的手背上,保持着男女之間的分寸,溫柔地拍了拍。
“如果你面臨着一件很危險的事,不能避開只能面對,你會怎麽做?”寂靜中,周陽略帶顫抖的聲音響起。
“以前,我的父親教育我,生而為人,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他答得不假思索。
顧青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周陽看着他,目光直接而大膽。
“如果要以你現在平靜的生活作為代價呢?”
顧青聞沉默了一會,似在思考着什麽。
周陽看着他,目不轉睛。
她在等他的答案。
好長一段時間,顧青聞沒有說話。
其實接連兩個問題已經越界了。周陽無聲嘆了口氣,放開他的手,起身。
就在這時,她的手被握住了。
“我想,我不會介意我的人生重頭再來一次。”
他清晰而有力地說道。
周陽低下頭,他的手反過來握住她的手腕,她的目光長長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有些溫熱,在這寒冷而寂靜的冬夜裏,徐徐地度了一點溫度給她。
她擡起眼,正好落到顧青聞的眼睛裏,她想對他笑,可嘗試了很久,卻一點笑意都攢不出來。
努力了幾次,還是無果,她放棄,繼而問:“如果事情的真相很殘忍,你也願意嗎?”
顧青聞目光和煦:“上次醫院那次的真相也很殘忍。”
她恍然記起前來跟她道歉的程溪。
他和她都各有難以向外人訴說的過去。
周陽微微握緊了另一身側的手,聲音輕輕的:“上次說要在過年之前去南普陀拜拜,還算數嗎?”
顧青聞微微笑着:“算數的,一切看你的安排。”
這就夠了。
周陽想,這就夠了。
哪怕接下來她還要面對疾風驟雨,有這句話就夠了。
兩人下樓,顧青聞在前面開樓道的燈,周陽走在後面。
途中,顧青聞看她在發短信,不由放慢了步速。
周陽發完消息,擡起眼,見他等着自己,她上前,說:“對不起,我待會還有事,要從另外一側走。”
顧青聞:“我送你?”
“不用,”她神色有些躲閃,“這麽晚了,你忙你的。”
顧青聞看看她,沒有進一步多問。
出了樓,兩人告別。
周陽再次向他道歉:“對不起,剛才的事,我……”
“沒關系,”顧青聞不大在意,想起她适才的反應,頓了下,他說,“要是有什麽緊急的事,可以随時聯系我。”
周陽正要回點什麽,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陽陽。”
她如五雷轟頂,被震在原地。
顧青聞看看她的臉色不大好看,皺了下眉,朝她身後看去。
夜色下,燈光散着一層昏黃,聲音的主人恰好站在暗處,對于那人的容貌,他看得不是很清楚。
目光再次回到周陽身上,他正要說什麽,周陽先他一步開口:“你先回去,過幾天我聯系你。”
她的神色很急,眼裏滿是渴求。
顧青聞心下不定:“是否需要我留下來?”
“不用,”周陽使勁壓着自己的顫抖,聲音聽着很是鎮定,“他是我的叔叔,家裏那邊有點急事,他過來接我。”
怕他不信,她拼盡了全力擠出一點笑容:“顧青聞,我很期待能和你去南普陀拜拜。”
她這麽一說,他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我等你的消息。”
随後,顧青聞離開。
看着他漸漸消失在夜色下的身影,周陽緊緊繃着的脊背一點一點松懈下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整個人徹底地出了一口氣。随後她蹲下身,慢慢地抱住自己的膝蓋。
從頭至尾,她沒有回過頭看身後的人。
一次都沒有。
周陽接連幾天沒和徐風林說話。
徐風林很生氣,偏偏又無從下手。他坐在偌大的後院裏,看着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手上的煙,一支又一支地換下。
煙霧缭繞裏,他壓了壓眉,心裏的憤怒還是無處消解。
接着點了一支煙,還沒抽上兩口,被迅速碾滅在煙灰缸裏。
想起那晚她至始至終沒看過他一眼,沒跟他講過一句話,甚至連反抗都難得給他。
他要她走,她就乖乖地跟他回家。
不對,她不能如此吝啬,一點情緒都願意給他。
徐風林起身,穿過走廊,來到二樓。
他站在周陽的門前,臉色沉沉的。
半晌,他擡眉,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擡手,不緊不慢地叩了兩下。
不出意料的,門內毫無動靜。
徐風林厲聲道:“陽陽開門,不要讓我到一樓拿鑰匙。”
靜待兩秒,裏面的門應聲而開。
周陽站在門後,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這樣的她,徐風林心裏不禁一動。
他掩嘴咳嗽了聲,瞧她一眼:“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周陽冷冷地,一臉嫌棄:“把你身上的煙味處理掉,我們再談。”
說着,她反手就要關上門,卻不料,徐風林比她更快一步。
她低下頭,看着堵在門裏的皮鞋,微微眯了眯眼,擡頭,徐風林正一臉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徐風林斂神,擡手看了下腕表:“等我十分鐘。”
周陽毫無反應。
他又說:“不許關門。”
徐風林轉身,往走廊的反方向走,走出四五步,身後傳來一陣關門的聲音。
回頭一看,周陽的房門如他剛上來的時候一樣,緊緊合着。
他笑了笑,心裏積郁已久的悶氣一下子消散而去。他一邊解開手上的腕表,一邊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周陽确實不喜歡煙草的味道,或者說很抗拒。
以前讀書時候,徐風林每每忙完工作回來,總要去學校接她出來吃一頓,問問最近的學習情況;更重要的是,他要了解她最近的個人情況。
助理那邊得到的消息不夠,他要親自來問她:
吃得好不好,在新學校裏有沒有交到新的朋友,宿舍生活是否還習慣……
他問得事無巨細,周陽答得毫不保留。
但每回下來,她似乎都不大開心。
有回,正聊着天,她又不大高興,甚至悄悄地将椅子挪開了些。
徐風林看在眼裏,過了會問她原因。
周陽躊躇了會,只是看着他,沒回答。
徐風林鼓勵她。
她琢磨了半天,才說:“叔叔你的身上有股煙味。”
原來她讨厭煙味。
當時徐風林笑着向她抱歉,等到下次再見面,他身上再也沒有一絲煙草味。
甚至,在後來的幾年裏,徐風林沒再碰過煙。
時寒和周嘉容都笑他變脾性了,身邊的合作朋友也接連調侃他“改邪歸正”,争做五好青年。
而他自己,更是說不清其中的緣由。
十分鐘很快過去,徐風林身上已無一絲煙草的味道。
他再次來到周陽的房間,擡手,正要敲門。
裏面的門先他一步打開。
周陽站在他面前,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徐風林卻笑着道:“看來你比我心急。”
意料中的,周陽并沒有搭理他,她甚至沒看他一眼,只是從他眼前穿過去,然後步履不停地下樓。
徐風林的笑意一滞,良久,他跟着她下樓。
樓下大廳,燈火通明,映着不遠處落地窗外的景色,一片漆黑。
很是寂寥。
周陽手裏捧着一個水杯,默默地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眉眼間一片愁色。
身後腳步聲趨近,她微微低頭,收斂情緒。
再擡頭時,徐風林已然站到她的身旁。
一股清潤的味道緩緩傳過來,頃刻間,竄入她的鼻息。
周陽皺眉。
徐風林像是知道她所想的一般:“前幾天我讓阿姨把家裏的洗浴用品全部換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在周陽聽來,卻是惡心至極。
他将家裏的洗浴用品全部換成她喜愛的牌子,然後再親自用這些味道來惡心她。
周陽捏緊了手裏的杯子。
“我人生的兩次重新開始,都是你們給我的。”
忽地,周陽忍下心裏的不快,開始今晚的話題。
徐風林微怔,她的開頭太過正式。
稍許,他有些奇怪地問:“兩次?”
周陽轉過頭看他:“是的,第一次是15歲那年,你帶我去南城,幫我改名換姓,開啓了新的人生。”
說到這,她微地一頓,沒再往下說。
徐風林眼眸一凜,等待她的下文,然而等了一會,她是始終沒再開口。
他習慣性地摸了摸腕表,卻撲了個空,這時,他才想起剛剛洗澡時被他摘下放在浴室了。
這個慣性很快被他忽略,她忽然長時間不說話,他不禁問:“第二次呢?”
忽然,周陽就笑了。
這麽些天下來,她第一次笑。
笑得很明朗。
徐風林眼裏閃過一絲詫異,恍惚間,他似察覺到,周陽這個人,他并沒有琢磨透。
或者說,他不夠了解她。
“第二次重新開始的人生,是阿姨和奶奶給我的。”
周陽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
徐風林眉間皺緊,據他所知,他對此毫不知情,姐姐和母親更不曾向他提起過。
“現在,”周陽不緊不慢地說,“我需要第三次新的人生。”
至此,徐風林臉色巨變。
周陽還在說:“所以,我請求你,不要再來幹涉我的生活,我會在臨城定居,以後每年的傳統節假日我會回去看你們。我們的關系還是和以前一樣,阿姨和奶奶始終是我至親的親人,而你依舊是那年向我伸出救援之手的叔叔。”
她說完,偌大的廳裏陷入一陣沉寂。
和着窗外的漆黑的夜色,寂靜如死亡一樣吓人。
周陽緊握着水杯。
之前,她在等待另一種審判——
能否接觸新生活。
現在她在等待另一種審判——
與過去徹底割席,永遠不說再見。
兩個截然相反的極端,但都是向陽而生的開始。
一端,她已然得到答案;現今,她在等待另外一端的聲音。
良久,徐風林身影微動,他目光銳利,嗓音幽沉。
“你要和我們一刀兩斷?”
“不是。”周陽一下子否決。
徐風林步步緊逼:“那是什麽?你請求什麽?”
周陽被他逼得緊緊後退:“我不願意像現在這樣,每一秒都活在你的監視下。”
“那你願意什麽?是跟那個姓顧的一起嗎?”他抓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
周陽的手在顫抖,聲音卻很堅定:“我有權利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
徐風林一把抓過她另一只手的水杯,看也不看地朝一旁的牆上甩過去。
杯子撞牆而碎,落了一地。
周陽渾身一顫,徐風林冷笑:“周陽,你沒資格。”
周陽,你沒資格。
周陽被這句話震住。
她皺着眉,眼神渙散,眼裏已有淚意。
和徐風林抵抗的這些年,他說的很多話,她都極為不贊同,始終将那些話認作是他單方面的壓制,是對她人格的剝削。
然而,此時此刻,在濃而靜谧的冬夜裏。她頭一回覺得,徐風林有句話沒說錯。
她确實沒資格。
無論掙紮多久,噩夢與陰影時刻存在,是與她同呼吸共命運的存在。
只要她稍微有一絲想要開始的念頭,似乎都不要別人提醒。
存在身上的痕跡,會無時不刻地提醒她。
周陽,你不配。
周陽,你沒資格。
明晃晃的燈光下,周陽的眼裏蓄滿淚水。
徐風林雙手按住她的肩膀,微低下頭,眼睛與她保持同一水平線。
“陽陽,不要再掙紮,不要再跟我鬧了,我答應你,從今往後,你要在哪裏生活,在哪裏定居,我都尊重你,但是我也請求你,不要試圖想着和另外一個人組建家庭。我可以保證你永遠自由,只要你答應我這個條件。”
他很認真地在跟她講。
周陽卻想推開他的手,礙于他的力氣實在過大,她掙脫不得,她也不再強求,而是用同等的語氣跟他說:
“徐風林,別再幹擾我的生活,不要再監視我的一切,讓我好好地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答應你,只要你做到這些,我會一直尊重你,你還是我心裏那位對我很好的叔叔,我永遠感激你。”
她每說一個字,徐風林的臉色就越難看一分,到了最後兩句,似乎是徹底惱怒了他,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陽陽,我說了,你沒資格跟我談條件。”
周陽也毫不客氣地回:“我成年了,我有自主能力意識,我有權安排我自己的生活,你沒資格管我。”
兩人針鋒相對,誰也不退讓一步。
徐風林忽然一笑,他放開周陽,往後退兩步,摸了摸後腦勺,然後笑道:“我會告訴你我到底有沒有資格。”
話音剛落,周陽的手腕就被他抓住,他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周陽拍打他的手:“放開,放開!”
徐風林視而不見。
“徐風林,我恨你。”焦急之中,她脫口而出。
走在前面的人這時候才有了一點反應,他停下來看向她,笑得陰恻恻的:“如果恨我能讓你感到痛快,你就恨。”
周陽愣住。
徐風林冷笑一聲,繼續拉着她往前走。
轉眼間,徐風林拉着她直接往大門口走。
這很不對勁,周陽油然而生一股恐懼,心跳得很厲害,随時有從嗓子眼跳出來的意思。
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你要帶我去哪?”
“去找他。”
“誰?”她恐懼更甚一分。
徐風林回頭,微微一笑:“你說還有誰?”
周陽搖頭:“我不去。”
“你不是想見他?”徐風林坦然笑道,“陽陽,我不會傷害你,傷害你,你又不在意,但是我心疼。只有傷害他,你才會眨眨眼,對不對?”
他一貫說得到做得到,看着他勢在必得的神情,周陽心裏焦急,她四處環顧,玄關處邊上豎着一版架子,從上往下分別布置了一種花瓶。
住了近半個月,這是周陽第一次看清上面的東西。
這是大二那年,徐風林帶着她去國外游玩,她從淘貨市場上淘到的東西。
不是些什麽值錢的玩意,但市面上已然很少見。物以稀為貴,便也就慢慢的成了“古董”。
當時她第一眼看見,就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徐風林見她喜歡,也由着她随便買。
沒想到,現在它們被他完好無缺地安置在這棟房子裏。
他是認真的。
周陽又環顧了一圈整個一樓的布置,每一處她都感到一種熟悉。
這讓她很心慌,同時也讓周陽更加确定。
徐風林來真的了,不再像是以前的小打小鬧。
思及此,她猛地用腳揣了他一腳,趁他疼痛之時,她用力地甩開他的手,然後跑到玄關處的架子旁。
徐風林看了眼自己的腳,燈光下,他的腳背紅紅的,顯然,周陽那一腳用盡了全力。
他毫不在意地移開目光,轉而望向她:“沒勇氣去?”
“不是,”周陽微仰着頭,臉上帶着微許笑意。
徐風林皺了皺眉。
“我是真的恨你,從大四那年的冬天起,我就一直恨你。”她說完,轉向身後的架子。
徐風林瞳孔一縮:“你敢?”
周陽笑,擡起手,往前一推。
瞬間,房子裏響起一聲聲巨響。
這還不夠。
周陽想,這些碎片的聲音還不足夠消滅她壓抑了多年的恨意。
她走到另一處,白瓷桌上擺着一個雕塑。
這是大三那年,徐風林要去意大利出差,想着周陽寒假會無聊,便把她一起帶去。周陽便帶了這座雕塑回來。
她毫不猶疑地拿起來當着他的面砸了。
接下來,她把過去所有跟他有關的東西全砸了。
砸完最後一樣東西,她似乎也累了,就近靠牆貼着。
徐風林神色陰森森的,似風雨欲來。
周陽卻朝着他笑:“大四那年你差點毀了我的人生,現在你又要重來一次。我不會接受。”
“毀掉?”徐風林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來,“我還沒開始。”
說着他抓住她的手,強行要把她抱起來。
周陽拼命掙紮,她一次次揚起手,又一次次落下。
她用力想要掙開他,徐風林豈能放過她。
就這樣相互争執中,忽然,她的腳下一滑,身體直直地往後仰。
身後是一堆碎掉的玻璃,同樣是某年兩人外出游玩她看中,今天又被她毫不留情地砸掉的小玩意。
“周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