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長夜難息(8) 寥寥過往

在周陽是周陽之間, 她有另外一個名字——趙梨清。

她出生的那天,梨花開得正盛,周季安便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更改名字是在15歲那年, 徐風林把她帶回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換姓。

徐風林當時是這麽說的:“你知道家裏的人為什麽有人姓周, 有人姓徐, 就是沒有姓楊嗎?”

楊姓是徐風林父親的姓。

這确實也是周陽奇怪的地方。

她看着徐風林, 靜靜地等待下文。

徐風林說:“那是因為我父親的父親當年出軌,背叛了奶奶, 離婚後奶奶想替父親改姓,那個人一直不肯。所以後來父親結婚後, 大哥和姐姐随母親姓周,我則随奶奶姓徐。”

當時的周陽似懂非懂, 但是如果能改成周季安的姓, 她是十分贊同的。

因為對于從沒過幾句交談的父親, 她更願意和母親姓。

果然徐風林下一句就是:“我想給你換個姓, 正好姐姐姓周,到時你就安到她戶口下, 如何?”

周陽點點頭, 小聲問道:“那可以改名字嗎?”

聞言,徐風林詫異,他沉默了半晌,說:“可以。你想好名字了?”

她其實沒想好, 也許是那天的太陽正烈, 曬得她直眯起眼睛。

她說:“周陽,就叫周陽吧。”

周思容對此是沒意見的,她剛失去母親,父親再婚生子已然決定不要她, 而外婆與舅舅一家則是把她當作生活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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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名字一個新的身份,對周陽日後的生活,可謂是百利無一害。

徐風林的動作很快,一個月後,周陽的新證件就下來了,她本人只需到場拍照即可。

拿到新身份的那一天,周陽就想,以前的生活與她沒半點關系了。

趙梨清這個人,連同這個名字背後所遭遇的一切,全然與現在的周陽沒有半點幹系了。

新身份換好,徐風林着手幫她辦理入學手續。她入學時間晚,比常人遲了兩個月,徐風林怕她學習進度跟不上,一邊幫她聯系了補習老師,一邊幫她安排到了一中的一個普通班。

新的學校,新的同學面孔,嶄新的一個環境呈現在周陽面前。

她是快樂的,同時也是吃力的。

一中是南城有名的重點中學,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班,學習好的學生占了大多數。每一天,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不是下床洗漱,而是要在腦海回顧一下昨天的學習情況,再安排一下今天的學習計劃。

周陽根本無心顧瑕以前的事。

也是在這樣緊迫忙碌的一個學習狀态下,母親猝然離世帶給她的巨大悲傷慢慢淡化了。

高一的期末考的成績還算不錯,排在年段的中上游。

徐風林問她,下學期是否要挪到重點班。

她的成績按照學校嚴格劃分的分數線,恰好是在重點班的那一階。

她點點頭。

徐風林靠在書桌旁,随意翻了翻她近期的書籍,說:“要是學習壓力大,我可以讓他們幫你分到普通班。”

周陽搖搖頭:“不會,我覺得還好。”

她這麽說了,徐風林也不再多問,只是告訴她,家裏對小孩的成績要求沒那麽高,凡事以平常心對待。

周陽表面上應下了,私底下卻是沒少出力。

她放在學習上的時間越來越多,成績也越來越穩定。

然而與之差距甚大的是她的交際關系。

高一一整年,徐風林放下了手頭的大部分工作,時常照顧她左右,重點關注她的個人情緒和心理狀況。

進入高二後,他見周陽一切還算正常,重心慢慢撥回工作上,放在周陽身上的時間比高一少了三分之二。

當然,這裏面也有周思容的意思。

男女之間的思維差異大,對待事物的着重點也有所不同,她提出接下來兩年,周陽由她來照看。

徐風林一番思考後,為了周陽以後更好的成長,她的身邊确實要有一位指引她的女性。

他同意了。

周思容率先發現不對勁的便是周陽的交友關系。

周陽幾乎沒什麽來往的朋友,周末沒人打電話來約她出去,哪怕是去圖書館溫書寫作業也好,一個也沒有。

後來她稍微跟周陽的班主任了解了下,這下才知道,周陽在班裏也沒什麽朋友。

男性同學沒有,這還算在正常範圍內。畢竟正值青春年紀,同男生走得太近了,難免會引人注意,以為在談朋友之類的。

但是,讓周思容感到驚訝的是,周陽連能說得上話的一個女性同學更是沒有。

聽到班主任的回答後,她似乎不相信,又确認幾遍,班主任也有些無奈,告訴她确實如此。周陽在班上的存在感很低,除了每次月考榜上有名,其餘時間,她低調得仿佛沒有存在感。

家裏有固定的私人心理醫生。

周陽來家裏兩個月後,周思容曾讓她有什麽不方便的事可以跟心理醫生說,又告訴她,将心理醫生當作一個樹洞即可,不必要覺得有任何負擔。

怕她多想,她多解釋了幾句,說是家裏任何一個人,有什麽不想說的、不方便的,都會找心理醫生疏解。

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後來周陽确實也找心理醫生聊過幾次,秉着尊重她的私人小天地,周思容倒是一次都沒找過心理醫生。

她不知道徐風林私下問過沒有。

于是,想了很久,她又找到心理醫生,問了周陽的近況,得到的回複是還好,沒什麽太大的問題。

轉念想到,周陽小小的年紀,身上卻發生了那麽多事,周思容沒再多想,能做的只是,平時多帶周陽出去。

出門在外,周陽倒是不卑不亢的,舉止表現很正常,同周圍好友的小孩談得也算融洽。

至此,周思容擔心的事慢慢放下了。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高二臨近期末考的時候,一場意外發生了。

重點班的學習進度要比普通班快很多,周陽的壓力與日俱增。

她不算天賦好的那一撥,做不到不努力學習還能保持漂亮的學習成績。俗話說勤能補拙,她只能靠勤奮來一點一點穩固住她的成績,然後再慢慢地往上爬。

過程無需多言,是吃力的。

別人在松懈的時候,她也要打足十二分的注意力放在學習上。

臨近期末考,每天每個科目的試卷更新不斷,尤其數學。

周陽班上教學的數學老師脾性有些奇怪,在這個用投影儀投影答案或者直接分發答案的年代,這位數學老師跟人反其道而行。

他從來都是自己把答案寫在卷子上,然後讓數學課代表拿去給班上的人對。

這未免不符合時代發展,仔細一看還算古板。

周陽倒是挺喜歡的,除了有人情味外,老師的字很是好看。

不是那麽潦草,不是那麽規正,而是在這兩者之間取得了一份平衡,寫出了自我的一種風采。

每每對答案,周陽花在數學上的時間總要比其他科目要多一些。

除了用投影儀放答案讓全班人更對,過後數學課代表會把數學答案貼在班級後面的學習牆上,讓同學二次參考。

那天,周陽照常站在學習牆的位置,一邊對照答案,一邊欣賞數學卷子上的字。看到某些字眼時,她會把它們拿來和周思容交給自己的書法相比較。

最後得出一種自己想要的寫字風格。

這算得上是她忙碌的學習中,一點自娛自樂的時刻。

也許是她太入迷,所以當有人從她身後抱住她時,她竟然還算平靜。

平靜過後則是掙紮。

尤其意識到抱住她的是一位男生,她掙紮得更厲害了。

周圍人不斷在起哄,起哄中,周陽才意識到他們是在玩游戲,本來應該抓到的是另外一個男生,結果她代替了那個男生。

周陽一直掙紮,讓男生放開他。

也許是周圍人起哄聲太高,男生緊緊抱住她不放,一直在笑。

身體接觸過程中,她甚至察覺到了一絲來自男生的異樣。

她再次讓男生放開她。

得到的結果依舊是一場哄笑。

一種莫大的恐懼将她團團籠罩住,她想起了那個夏天,那個讓她絕望的夏天。

崩潰之際,她随手抄起一旁的玻璃杯,狠狠地朝男生的頭上砸去。

随着玻璃聲碎的瞬間,人群驚叫聲此起彼伏。

有人在喊:“血,血,流血了。”

班級後面這塊小天地頓時亂作一團。

人群慌亂中,周陽靠在書櫃上,她松了口氣。

班主任很快到來,見地上都是血,再看周陽和男生身上都是血,當下立即送兩人去醫院。

去的路上,她也通知了兩人的家長。

男生叫楊延傑,他那邊家長接到電話,忙說馬上到。

反觀周陽這邊周思容的電話打不通,周嘉容的也是,徐風林在德國出差,更是打不通。

在醫院包紮後,周陽出了處理室,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風風火火上前,問了句:“你就是周陽?”

周陽被問得發懵,對方又問了一遍,她點點頭。

得到答案後,女人當即甩了一巴掌過來,狠聲放話:“我兒子最好沒事,但凡有一丁點問題,我跟你沒完。”

女人風裏來雨裏去,甩完一巴掌,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開了。

周陽揉了揉臉,剛才她還有些發怔,這一巴掌倒是把她徹底打清醒了。

很快班主任找到她,說:“你家裏人那邊剛剛聯系上,她們馬上過來。”

周陽說了聲謝謝。

班主任又問了一遍關于事情的經過。

周陽搖搖頭,一句話都不說。

班主任見從她嘴裏問不出什麽,又走開了。

半個小時後,周思容到了,她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平時一絲不茍的妝容,這會倒是有些散亂。

見到周陽,她第一句話是:“手傷得怎麽樣?”

“還好,剛剛消毒清洗過,醫生說沒多大問題。”

周思容看了看,忽地,她摸住周陽的左臉頰,臉色忽地一冷:“誰打的?”

周陽沉默。

見周陽不說,周思容也不多問,吩咐了随她前來的助理兩句,便帶着周陽回家。

晚上吃完飯,周陽正要回房間,周思容的手機響了,她坐回餐桌,舀了一碗湯,輕輕撥弄。

周思容的語氣不是很好,直言:“她要鬧就讓她鬧,她兒子寶貝,我孫女更寶貝。”

挂了電話,周思容溫聲說:“陽陽你回屋寫作業,我出去一趟。”

周陽跟着起身:“我跟您去。”

于是,雙方家長在班級碰面。這是對方家長提出來的。

不同于周陽這邊只來了一個周思容,對方除了父母,老人也一同前來。

周陽認得出這位老人,是南城有名的書法大家,南城不少富貴的人家将小孩送到老人那邊學習書法。徐風林之前帶她去過一次,後來周思容說書法讓她來教,不用跑那麽遠。

幾乎是周陽一出現,幾個小時前剛招呼過她一巴掌的女人沖上來:“小小年紀,你怎麽這麽狠毒。”

周思容将周陽拉到身後:“這位家長,你說話客氣點。”

“客氣?怎麽客氣,躺在醫院挂點滴,縫了五針的是我兒子。”

周思容淡淡笑道:“一個不懂得怎麽尊重女生的男生,這點傷算輕的了。”

“你……”女人擡起手。

身後是班主任的聲音:“楊延傑家長。”

出乎所有人意料,這巴掌并沒有落下,因為周陽突然上前擋住了女人的手。

“你這個賤蹄子。”楊延傑母親啐了周陽一口。

“說話放客氣點。”周思容當即甩了女人一巴掌。

“你打我?”女人被甩得踉跄了兩下,他的老公這時不在沉默,上前扶住她。

周思容用紙巾擦了擦手,淡淡笑道:“下午你在醫院甩了我孫女我一巴掌,現在還給你。”

女人還想要說點什麽,周思容又說:“不要否認,醫院有監控視頻。”

“那是她活該。”

“活該?”周思容笑了笑,“這話應該送給你的那位寶貝兒子。”

女人還要說話,她的丈夫制止了她,說:“我們今晚兩家坐在這裏,是要商量一下賠償方案以及過失方,然後出個具體方案。”

周思容看了在座所有人一眼,末了笑道:“誰賠償誰?誰又是過失方?”

楊延傑母親整整儀容,趾高氣昂道:“當然是你家,也不想想躺在醫院的是誰。”

“是嗎?”周思容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充滿了威嚴,“既然大家都坐在這裏,我們長話短說,各自不耽誤。”

說完,她看向一旁的班主任:“老師,我能借用一下多媒體嗎?”

班主任連忙應着:“可以可以。”随後走到講臺的位置,打開了多媒體。

電腦連投影儀還在開啓中,周思容朝周陽招了招手:“助理在下面,你先跟她回去。”

周陽搖搖頭:“我跟您一起。”

周思容不贊同:“待會的內容我不想你二次看到。”

周陽看了她一眼,見周思容眼裏滿是關心,她抿了抿唇,“我沒事。您不用擔心我。”

周思容拍了拍她的肩膀,“待會如果有什麽問題随時跟我說。”

“好。”

周思容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多媒體一打開,她讓助理上來,然後助理操作一番,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幕錄像。

錄像總共分兩段,一段是下午班級裏發生過的事,一幕則是醫院那邊的。

班級這一段錄像有些搖晃,是手機拍攝的。

周陽看着屏幕上的一幕,幾個小時才剛發生過,她神情如常,手卻緊緊抓着,忽地,有只溫暖的手握住了她。

她側目一看,周思容朝她笑了笑。

她一愣,即刻松開緊握的拳頭,周思容趁着這點間隙,同她十指交握。

錄像開始的時候,楊延傑的母親還有點聲音越看到後面,她聲音逐漸消失,甚至臉色難看得很。

她瞪了周陽一眼。

周思容适時提醒:“想聽聽我的解決方案嗎?”

話剛落,一旁從一開始就從未出聲的老人起身,拍了拍桌子,而後離去。

楊延傑母親叫了聲:“爸。”又戳了戳丈夫,“爸怎麽走了?你快把他叫回來。”

楊延傑父親直嘆氣:“丢人丢人真是丢人。”

說着也離開了。

楊延傑母親見家裏的兩位主心骨都走了,心一下便慌了,就要追出去。

周思容給助理使了個顏色,助理當即擋住了她的路。

楊延傑母親問:“你幹什麽?”

周思容上前:“談談這件事怎麽處理。”

“談什麽談?”楊延傑母親說得緊張。

“也是,沒什麽好談的,”周思容說,“省省心,別想着潑我孫女髒水。”

“你在威脅我嗎?你別忘了,現在是法制社會。”

“我在奉勸你。”周思容從容自得。

這場商談以楊延傑家長突然離開而中斷。

周思容讓周陽到樓下等她,她還有話和班主任說。

周陽在樓下等了半小時,周思容才下來。

她迎上前,周思容只是摸了摸她的臉,說:“沒事了,明天你照常上課,沒人會議論這件事。”

周陽看着周思容,良久,說:“謝謝奶奶。”

回到家裏,周思容有些不放心,喚住周陽:“陽陽,你過來。”

周陽乖巧地走到她身邊。

周思容說:“你今天沒有錯,你這是自我防禦,法律上這叫正當防衛,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知道。”

“一個正值青春年紀的男生,不顧女生的意願,對其進行動粗,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于情于理,都是他不對。甚至按照律法來說,他已屬于性騷擾的範疇。”

周陽擡起頭。

周思容摸了摸她包紮的一只手:“不要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女人一生的必修課,你今天的做法很對。只是……”

她頓了下,周陽輕聲問:“只是什麽?”

周思容将她攬在懷裏:“玻璃這種易碎物,你這麽不管不顧地砸下去,萬一傷到筋脈怎麽辦?”

周陽眼底一熱:“我有分寸。”

“有分寸?”周思容很心疼,“肉都快掉了一塊,醫生說再用力一點,就傷到筋脈了。”

周陽咬了咬下唇:“我沒事,讓您擔心了。”

周思容嘆了口氣:“你啊……”

後面的話淹沒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中,周陽閉上眼,抱住了周思容。

第二天,周陽照常上下課,班裏的學生見了她包紮的手,無一不投來好奇的目光。

好在周陽平時在班裏從來沒什麽聲音,在同學眼裏,她雖然長得漂亮,但性格太過冷淡,從不與人說話交流,上學期間又是走讀生。雖說出了這個事,但班上卻沒人敢上前詢問她。

加上期末在即,學業繁重,大約過了一個禮拜,再也沒人注意過周陽手上的繃帶。

很快,迎來了期末考,前後考了三天,最後一科英語考完,周思容派人來接她,說是周嘉容這會在三亞出差,接下來有兩個禮拜的假,讓周陽過去散散心。

飛機票也買好了,兩小時後出發。

周陽震驚:“我……”

周思容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玩得開心點,家裏的事情不用操心。”

于是,助理便帶着周陽直奔機場。

再次得到楊延傑的消息,已是開學一周後。

班主任上課前提了一句,楊延傑因為家裏父母工作派遣緣故,已在開學前辦了轉學手續。

班主任說完,班裏讨論聲此起彼伏,亦有不少人朝周陽轉來目光。

她一一無視掉。

楊延傑一事算是揭過。

可這一意外事件帶來的陰影卻遠遠不止于此。

周陽開始長時間失眠,她刻意忘記的過去,在日複一日的漫漫長夜裏,緊緊追着她不放。

周思容見她近日精神萎靡不振,以為是換季的緣故,差家裏的住家阿姨特意煮了一些降暑的食物,又熬了各類湯藥補了一段時間。

可周陽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差,原本不多的肉這下是掉的差不多了。

周思容又怕她身體怎麽了,特意帶她去做了檢查,得到的卻是營養不良。

醫生說:“你這小孩是不是有心事?”

周思容百思不得其解,楊延傑那事已過,近期周陽學校也沒發生什麽事,按理說一切如常才對。

思來想去,她正要去找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卻找到了她。

她遞過來一張紙,神情凝重:“我想您應該看看。”

周思容忐忑地接過,看清紙上的內容後,血色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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