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真是又天真又殘忍……
太後在外宮放了人手嗎?燕檀想。
她腳步不自覺地一頓,立刻就又意識到不對。
——太後在外宮放了人手的話,就應該知道自己屢屢出入議政殿,和慕容绮的關系并非那麽簡單。她再來說這些試圖拉攏自己的話,只會把把柄遞到慕容绮手上。
燕檀心思飛轉,頃刻間明白過來。
太後在使詐!
太後也許是從哪裏聽到了些風聲,卻不能确定,才随口說了出來,想從中試探一二。
燕檀意識到,太後情急之下犯了個大錯。
昨晚沒能前往宮宴,對于在後宮沉浮多年的太後來說,一定讓她産生了某些可怕的聯想,所以太後才會如此急切地、一早就派人來找燕檀,想要設法得知某些消息。發現燕檀守口如瓶,套不出半點信息,太後才會抛出步六孤氏全族支持這個誘餌。
然而燕檀依然沒有被打動。
沒有被打動的燕檀很可能會将太後的話告訴慕容绮,太後情急之下,又說出了這句試探的話。
然而說的越多越容易犯錯,太後最後說出的這句話,是她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
燕檀幾乎要笑出聲來了,她似笑非笑地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向太後:“處置西越使者是前朝之事,太後您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太後面色驟變,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說錯了話,嘴唇很輕地顫抖了一下,卻露出一個冷笑來:“好,很好!”
“很好啊!”慕容绮微微一笑,“就怕她不犯錯呢。”
他剛剛開完朝會回來,輕袍緩帶烏發散在肩頭,神情慵懶。随手翻着一本奏折,時不時提筆批幾個字上去。
燕檀下意識伸頭想看,小心地觑了眼慕容绮的臉色,确認慕容绮沒有露出不悅之色,挪過去看那本奏折,同時問:“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太後的表現有點不尋常,不過是一場宮宴罷了,可太後卻太過慌張了些——她在宮裏浮沉幾十年了,怎麽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慕容绮由着燕檀看那本宇文恪上書請求把孩子從賀蘭氏接走的奏折,長睫微垂,輕輕笑了一聲,淡淡道:“或許是心虛害怕吧!”
燕檀沒聽明白:“害怕?”
“嗯。”慕容绮點頭,他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但燕檀卻感覺他的話裏有什麽在被沉沉地壓抑着,“因為我母親就是在缺席了一場宮宴後,被人發現自缢在寝宮裏的。”
慕容绮閉上了眼。
記憶像是驟起的風,吹拂過他的全部思緒,剎那間慕容绮仿佛被時光裹挾倒轉,回到了他六歲那年。
慕容绮好像浮在空中般,冷靜地審視着記憶裏的自己。
五歲的慕容绮看上去粉雕玉琢,穿着束起袖口的胡服,半長的黑發在腦後一束,跌跌撞撞地穿過漫長的宮道,向着母親的宮室跑去。
“阿娘!阿娘!”幼童清脆的叫聲在宮道上回響。
身後的宮女急急追趕:“小皇子,小皇子,不能去尉遲娘子那裏!”
慕容绮充耳不聞。
他的生母尉遲氏雖然姓尉遲,卻并不是鮮卑六姓之一的尉遲氏,出身極低,哪怕憑着一張閉月羞花的臉得到皇帝寵愛,品級依然是末等的娘子,哪怕生下了兒子也不能放在身邊養育,要送到皇子宮裏統一安置。
母子倆能相見的機會并不多,往往出席宮宴的時候,慕容绮才能借機見母親一面,有時遇上皇帝心情好,還能被尉遲氏帶回去住上一夜。
然而這一晚的宮宴,尉遲氏沒有出席。
深夜的皇宮顯得格外陰冷,慕容绮跌跌撞撞穿過青石小道,絆了一跤。宮人追上來将他扶起,勸道:“小皇子,尉遲娘子可能是身體不适,已經這麽晚了,還是先回皇子宮為好。”
“我不!”慕容绮推開宮人,大聲嚷道。
幼童的聲音很尖,帶着惶急和隐沒的不安。
慕容绮也不知道那不安所從何來,可能是母子之間獨特微妙的心靈感應。小小的慕容绮只模模糊糊的感覺,如果他現在不去見母親,很可能就見不到母親了。
見不到母親?那母親能去哪裏呢?慕容绮想不通也不願想。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穿過漫長而漆黑的宮道。一頭紮進了尉遲氏的小院。
尉遲氏地位不高,住所也偏僻,是在貴妃獨孤氏寝宮後的一處小院。平日裏慕容绮來時,尉遲氏會帶着宮人滿面笑容的迎出來,親手做點心給他吃。
然而當慕容绮沖進小院的時候,這裏一片漆黑,鴉雀無聲。
宮人們都被這漆黑陰森的環境吓得頓住了腳,慕容绮卻不管不顧地跑到了門口,伸手用力拍打着門板:“阿娘,阿娘你在嗎,給我開開門!”
“小皇子!”慕容绮身邊的老嬷嬷在宮裏待了很多年,什麽都見過,一看尉遲氏的小院裏寂靜至此,心裏就生出些不詳的預感,連忙趕上去将慕容绮抱在懷裏,“皇子別鬧了,娘子正在休息呢,這黑燈瞎火的你進去摔了怎麽辦,先等奴才進去給你點了燈。”
嬷嬷一邊說,一邊使眼色叫身後的宮人進去,嘴裏道:“小心點,別驚擾了娘子。”
宮人會意,趁着慕容绮被嬷嬷抱在懷裏,鼓起勇氣推開了正室的門,先點了燈,又小心翼翼走到內室的門邊,輕聲喚:“娘子,娘子?”
內室的門是虛掩着的,宮人剛喚了兩聲,一陣穿堂風急掠而過,将虛掩着的門完全吹開了。
宮人一愣,下意識地伸頭往內室一看。
“啊——”
宮人歇斯底裏的慘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也傳到了距此不遠的貴妃宮裏。當夜皇帝正歇在貴妃宮中,不消一盞茶功夫就派了身邊的随侍前來查看情況。
——尉遲氏自缢了。
她那張曾經美豔妩媚的面容泛着青紫,頸間還有着未散的淤血勒痕,顯得格外駭人。
五歲那年,深宮寂靜的夜裏,慕容绮失去了他最親近的人。
慕容绮用一種冷靜近乎殘忍的眼神,居高臨下地審視着那個幼小的自己。
年幼的慕容绮哭喊着要撲到母親身邊去,被宮人死死按住,幼童哭喊阿娘的聲音異常尖利,深夜裏寒風呼嘯,仿佛冤魂詭谲的哀泣。
在這深宮裏,會關心尉遲氏死因的,除了她年幼的兒子,沒有一個人。就連曾經寵愛她的帝王,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也只是厭倦地揮了揮手,說了句晦氣。
那時的自己真弱小啊!慕容绮殘忍地想着。什麽用都沒有,連為她查明真相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着母親的屍首被擡出去。
燕檀愣住了。
她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觸及了慕容绮的傷心事,艱澀地開口:“對不住。”
慕容绮搖頭道:“沒什麽,我都快記不得了。”
真的記不得嗎?燕檀看着慕容绮微微顫動的睫毛,沒有進一步追問。
他已經連‘朕’這個自稱都忘記用了,面色有些不易察覺地蒼白,然而慕容绮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笑來:“我母親她怎麽可能自缢呢,如果她當真是自缢,太後也不會怕成這樣。”
慕容绮擡頭,對着燕檀莞爾一笑:“你恐怕不知道,昨夜裏,太後匆匆把七公主接到了福壽宮,看樣子以後也不會讓七公主離開福壽宮出去住了。”
燕檀沒有接話,她看着慕容绮,心底突然湧出些憐惜來。
如蘭似麝的淺淡幽香籠罩在慕容绮鼻尖,燕檀朝他傾身過來,手臂環過慕容绮肩頭,很輕地拍了拍慕容绮的脊背。
“別難過。”他聽見小公主笨拙的安撫。
慕容绮怔怔看着燕檀近在咫尺的面容,對她突如其來的親近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
燕檀見慕容绮不說話,以為慕容绮還在難過。心裏更後悔自己為什麽好端端要多嘴問一句,挑起了慕容绮的傷心事。
她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連摔了一跤都要哇哇大哭,非要讓父皇母後一起過來安慰她才肯罷休,從來不肯受半點委屈。
然而慕容绮那時才五歲。
一個五歲的幼童,父親并不重視,又親眼看到母親自缢的場景,該是如何悲痛絕望?
燕檀幹巴巴地開口,試圖轉移話題:“對了,我有件事想和皇上商量,是關于梁國使團的。”
燕檀轉移話題的方式确實很拙劣,然而對于慕容绮而言,很少有人會這樣試圖體貼他的心情。
做皇子時,慕容绮處處謹慎,他的兄弟們從來沒把他放在眼裏;做了皇帝之後,每個人都試圖取悅他、讨好他,慕容绮不可能也沒機會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扒開來給別人看。
只有這個驕縱的、傲慢的、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小公主,會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拙劣地試圖轉移話題,伸出手臂試圖給他安撫。
他看着面前的燕檀,突然泛起了一絲苦笑。
——你真是又天真又殘忍,又冷漠又溫柔。
為什麽你非要在我低落的時候,無望的時候,再給我一點觸手可及的暖意,給我一點不切實際的期待呢?
然而最終慕容绮什麽也沒有說出來,他只是微笑着看向燕檀:“說吧。”
他想,為了你給我的這點溫柔暖意,我只能拼盡全力去滿足你所有的願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