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端和二年十月初六,北齊……
端和二年十月初六,北齊君主慕容绮大婚。
婚儀繁複,帝後二人醜時就起身,一直到酉時末才行完婚儀,開始了宮宴。
燕檀坐在慕容绮身側,脂粉遮住了她的疲憊之色,仍然端着端莊高貴的笑意,實際上嘴角都笑僵了。
她從醜時就被春華雲蘅叫醒梳妝打扮換上禮服,一開始心底還有些少女的羞澀不安,到後來累的只想閉上眼睡一覺,整個人都麻木了。
從禦臺上望下去,滿殿都是身着華服,言笑晏晏的朝臣。
她不動聲色地四下逡巡,從未有一刻這樣清晰的認識到,她身處于一個和梁國完全不同的國度。
殿下左右兩側各設置兩排席位,左側兩席分坐後宮妃嫔、皇親子弟,右側則是朝臣及其家眷的席位。
因為慕容绮沒有妃嫔的緣故,左邊席位雖然坐滿了慕容氏的人,然而看上去還是沒有右側那樣人頭攢動。
這場宮宴格外盛大,比起接待西越使者那場晚宴,規格簡直要高出幾十倍去,處處華麗奢侈。哪怕是見慣了梁國豪奢的燕檀,都不由得感嘆慕容绮實在有心。
她往下看了一眼,正看見右側席位上有個看上去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看着她,眼神不善,滿是敵意。
燕檀早習慣了這樣的眼神,梁國人不喜歡北齊,北齊人也未必多喜歡梁國,對着她這個梁國公主雖然沒什麽人敢造次,不過敵意和排斥倒也沒少過。
習慣不代表喜歡,燕檀很小心眼地在心裏列了個賬本,一一都記在心裏,準備日後算賬。
燕檀悄悄在禦案下拉了拉慕容绮的袖子,低聲問:“那個是哪家的小姐?”
慕容绮順着燕檀的目光望去,目光一頓,燕檀跟着看了過去,只見那方才還眼神不善的小姑娘在迎上慕容绮目光的瞬間就興奮起來,要不是顧忌着這是宮宴,幾乎就要朝慕容绮招起手來。
燕檀:“……”
她敏感地意識到慕容绮似乎是認識這小姑娘的,還沒等她再次開口,就聽慕容绮低聲道:“她是我生母的侄女,安定縣侯嫡長女。”
燕檀訝異地眨了眨眼:“也就是說,她是你舅舅的嫡長女,你的表妹?”
慕容绮淡淡地嗯了一聲。
北齊的爵位在梁國五等爵位的基礎上加以修改,梁國與西越只分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北齊卻零零散散分了十一等,安定縣侯只不過算是個正三品的爵位。
梁國的規矩是皇後父親享承恩公爵位,和承恩公的爵位一比,縣侯實在是不太夠看。
“她冒犯你了?”燕檀還沒開口,慕容绮倒先問了。
“……”燕檀沉默片刻,意識到慕容绮怕是不太喜歡安定縣侯這一家。
她想了想,委婉道:“小姑娘一直盯着我看,就問了一句。”
慕容绮低聲道:“不必理會他們。”
說完這句話,慕容绮坐直身體,收回目光,沒有給他的表妹半個眼神。
宮宴開始,舞樂之聲漸起,數個容色出衆的舞姬款款而入,在大殿中翩然起舞。
燕檀還是第一次看鮮卑的舞樂,當即興致勃勃地将目光從慕容绮表妹身上移開,開始看舞姬。
這些舞姬個個面容深邃豔麗,舞姿大膽奔放,優美至極,比起燕檀看慣的梁國舞樂另有一番風情,燕檀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間回到了跟着皇兄出宮去看舞樂的時候,就差從袖子裏摸金葉子扔出去打賞了。
“好看嗎?”慕容绮看見燕檀滿臉專注,忍不住問。
燕檀連連點頭,低聲對慕容绮道:“當然,我年幼時,皇兄和皇嫂剛剛成婚,我總喜歡纏着他們帶我出宮去玩。”
說到這裏,燕檀頓了頓。
慕容绮以為她是想起了梁國傷懷,還沒等他岔開話,就聽燕檀不好意思道:“有一天皇兄帶着扮成男子的皇嫂想去青樓看熱鬧,我又纏的緊,他們覺得我什麽也不懂,就幹脆帶我一起去了,那時候就有青樓裏的舞女在大堂裏跳北齊的舞,可好看了,我當時鬧着要皇兄把那個舞女買回去。”
慕容绮聽得有趣:“然後呢?”
“然後就沒了。”燕檀一攤手,“皇兄皇嫂怎麽可能從青樓裏買個舞女給我帶回宮裏?我回去之後哭了半天,結果不小心把去青樓的事說漏了嘴,皇兄皇嫂和我全挨了母後一頓責罰,從那以後皇兄再也不肯帶我出宮去了。”
慕容绮:“……”
他心想越皇後做的沒錯,只是這話不好說,只道:“你若是想出宮,朕可以帶你出去。”
歌舞這時一曲終了,燕檀喜悅道:“那就先多謝皇上了!”
她似有若無地又往慕容绮表妹那裏看了一眼,小女孩氣的像只河豚,腮幫子鼓鼓的,被身邊的婦人戳了一下,才低下頭去。
燕檀心想回去要問問春華慕容绮和尉遲氏之間到底有什麽矛盾。明明他看上去對自己的生母很有感情,沒道理就對生母的兄弟如同寒冬般冷酷。
含徽殿裏宮宴正熱鬧着,福壽宮後的小院裏,三個年輕的鮮卑少女圍坐在院中,桌上擺滿了各種精美的菜肴。
這三個少女無一例外,均出自鮮卑六姓,個個出身高貴相貌豔麗,然而今日,她們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
朱裙少女嘆氣:“想不到皇上大婚,我們幾個居然連參與宮宴的資格都沒有,早知如此,還不如回家呢。”
另一個少女神情黯然:“回家做什麽,咱們都是被家族千挑萬選送進來的,就這樣草草回去了,你甘心嗎?”
這三個少女分別出身丘穆陵氏,賀蘭氏,尉遲氏,都是鮮卑六姓千挑萬選選出來的貴女,預備送進宮裏的,原本還有個太後的親侄女步六孤氏,只是步六孤氏前些日子挨了燕檀兩耳光,至今臉還沒好,一直躲在屋裏不願出門。
慕容绮登基以來,手腕淩厲非常,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鮮卑六姓聯合起來想給小皇帝一個下馬威,結果狠狠栽了個跟頭,六姓之一的丘穆陵氏更是連族中精心培養的嫡子都折了進去。
至此,鮮卑六姓不得不收手退讓,朝慕容绮俯首低頭。
慕容绮手腕太狠,朝堂上鮮卑六姓收斂了很多,卻還沒有死心,就朝着後宮使勁。
慕容绮初登基時不過十五歲,正是年少慕艾的時候,朝臣們找來鮮卑貴女、小家碧玉,甚至從梁國西越買來的美人變着法的想往後宮裏塞,一個都沒塞進去。正當朝臣們三催四請地想請慕容绮早日立後納妃的時候,慕容绮向梁國遞交國書,求娶了梁國嫡出的永樂公主回來。
梁國滅了,慕容绮仍然不顧朝臣上書,要立永樂公主為後。漸漸就有些大臣琢磨:這位少年皇帝生母出身不高,又長久和氏族站在對立面,怕是不會心甘情願娶個鮮卑六姓的女人做皇後,幹脆就放棄了皇後之位,轉而讓自家女兒朝皇妃的位置使勁。
他們盤算的确實不錯,奈何慕容绮壓根不配合。
鮮卑六姓同氣連枝,送女兒進去是養在太後宮裏的,說是陪伴七公主,明面上她們由太後照管。
慕容绮日理萬機,多餘的心思全用在燕檀身上,早把福壽宮裏幾個貴女抛在腦後。七公主近日病重,太後衣不解帶守在女兒床邊,連帝後大婚的宮宴都主動放棄出席,當然更顧不上她們幾個。
于是宮宴之際,她們幾個就被迫留在了福壽宮,論起身份她們能去出席,可這時候哪裏有人顧得上她們,就這樣不上不下地被晾在了這裏。
其實燕檀私下裏去問了慕容绮要怎麽安排這幾個貴女。慕容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們不是進宮來陪伴七公主的嗎,七公主病了,她們不守在跟前,往外瞎跑什麽”
燕檀頓時就領會了慕容绮的意思,她正好還因為步六孤氏出言不遜的事看她們不順眼,拿起春華送過來最後一遍核查的宮宴座次表,嘩啦一聲把她們四個劃了下去。
朱裙少女正是丘穆陵氏的貴女,她不滿地看向最後一個慢吞吞拿筷子夾着龍井蝦仁往嘴裏送的賀蘭氏:“你還吃!”
賀蘭小姐單名一個溫字,正是前些日子那起“兩父親當街争女”事件當事人賀蘭大人的親妹妹,她不疾不徐地吃完蝦仁,才道:“這是皇後從梁國帶來的廚子做的吧,蝦仁真是難得,味道也好,你嘗嘗。”
丘穆陵氏氣的差點沒罵人,怒道:“賀蘭溫,你争點氣行不行,咱們現在快要被一個亡國的狐貍精踩在腳下了!”
賀蘭溫茫然:“不是已經被她踩在腳下了嗎——今日典禮已經結束,那位現在就是大齊的皇後了,就算你如願以償當了貴妃,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一頭的!”
“還有啊。”賀蘭溫又道,“你別把亡國和狐貍精這兩句話整天挂在嘴邊了,若羅上次這樣說了,不就被皇後打了兩巴掌嗎,那時候皇後還不是皇後呢,現在她當了皇後,要責罰你,借口都不用找呢!”
丘穆陵氏差點沒背過氣去:“賀蘭溫,你到底向着誰!你姓賀蘭!是鮮卑六姓之一!”
賀蘭溫再好的脾氣也禁不住被人這樣大聲吼,當即生氣地頂了回去:“我姓賀蘭,不姓丘穆陵,用不着你教訓我——鮮卑六姓怎麽了,鮮卑六姓就可以像你一樣做事不帶腦子嗎”
尉遲氏眼看兩個同伴就要吵起來了,連忙要勸,正在這時,小院的門被打開了。
三位貴女猛地回頭,只見門前站着個笑吟吟的年輕人。
宮裏沒有人不認識這張臉,正是皇帝身邊的兩大随侍之一阿六渾。
饒是丘穆陵氏脾氣最暴躁,也不敢對着阿六渾發怒,抿了抿嘴,生硬地道:“侍長怎麽來了。”
阿六渾笑吟吟地道:“三位小姐不必緊張,奴才奉命請你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