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燕檀心下生疑,但還是本着少生事端的想法,按捺住好奇,出了殿往偏殿去。

皇宮裏正經的主子只有四個,慕容绮、燕檀、太後、七公主。公主們大多都已出嫁,先帝的妃嫔則在慕容绮登基之後就被打發到行宮去頤養天年了。因此北齊物産雖然不比梁國豐盛,但一應供奉倒比燕檀在梁國時能拿到的還要多些。外面天寒地凍,朝華宮裏卻連這一處沒人起居的偏殿都燒着炭,整間殿內暖意融融。

挑簾進去,殿內坐在椅中的幾個人連忙起身,行禮道:“奴才參加皇後娘娘。”

燕檀目光從他們臉上一掠而過,卻沒有多做停留,徑直走到上首坐下,淡淡道:“起身吧。”

七人彼此對視一眼,交換了幾個眼神,才起身坐回去。

已經等在殿裏的春華便一一指着他們介紹了一遍。

燕檀在剛拿到皇後金印時,就向春華了解過宮中六局一司的執掌者,如今只是來認個人臉。

北齊宮中的六局一司也是向梁國學的,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即為六局,同時也是六局之長的官職,一司則為宮正司。只是梁國的六局一司均為有品有級的女官當差,北齊的六局一司本質上卻還是奴婢。

也就是說,一旦宮中有皇後或者是高位妃嫔管理宮務,六局一司立刻就失去了自主權,只能當聽命而行的奴才。

這樣其實并不好,很容易讓六局一司卷入宮闱傾軋,無法在權力鬥争中獨善其身。但對于剛成為皇後的燕檀來說,卻是再好也不過了。

因為六局一司沒有品級的緣故,權力再大也只是奴婢,燕檀懲處他們只是一句話的事,根本不用擔心初來乍到反而被六局一司挾制為難。

現在的六局一司,有的是太後在時任用的,有的是慕容绮登基後控制宮務時換上的,燕檀沒打算立刻就換,只連敲帶打地訓誡了幾句,又賞了些東西,就把他們打發下去了。

“娘娘前些日子看宮務時,不是看出些毛病來嗎,怎麽不趁此機會發落了,也好立威?”雲蘅問。

燕檀心情不錯,笑了笑,道:“立威就不必了,正好看看他們是不是識時務的人,若識時務,先留在這個位子上也不錯,不識時務的,再動手換下去。”

還沒有大婚時,哪怕拿了慕容绮送來的皇後金印,燕檀都要小心留意,去太後宮裏還要讓宮女帶上金印,防着太後突然發難。現在已經是皇後了,身份擺在這裏,反而沒有必要做什麽多餘的事。

她想了一想,又提點雲蘅:“有些事本宮不好事事過問,你就是本宮放在宮裏的另一雙眼睛,上上下下都要盯緊了,特別是六局一司,他們雖說沒有品級,但在這宮裏待了多年,彼此之間的人脈都盤根錯節,最不能小看。”

這些話還是越皇後當年說給尚且年幼的燕檀聽的,如今時過境遷,燕檀又把這些話删删改改,拿來叮囑雲蘅。

雲蘅點頭:“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燕檀微微颔首,道:“走,咱們回去,不好将皇帝一個人晾在那裏。”

待用過了晚膳,燕檀記挂着慕容绮說要帶她出去的事,試探着開口道:“皇上不是說要去哪裏嗎?”

慕容绮正垂着眸,長睫落下去,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聽了燕檀這句話,神色莫名地沉吟片刻,突然道:“今日就不去了,改日再說。”

燕檀訝異地看向慕容绮,弄不清他在賣什麽關子。

慕容绮卻沒有解釋,突然起身道:“朕先出去走走。”

燕檀只覺得慕容绮莫名其妙,勉強端着溫和的神情,眼底卻已經泛起些顯而易見的不滿來,問:“那……那皇上晚上是回立政殿,還是來朝華宮安寝?”

慕容绮頭也不回:“回朝華宮來——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不必等朕。”

說着,敦城為他挑起簾子,慕容绮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突然離開了。

燕檀在桌邊坐了片刻,心裏升起些被愚弄的怒氣來,她到底還是那個高傲驕縱的公主脾氣,忍了又忍,才沒有發火,冷哼了一聲,自己回寝殿去了。

她卻沒有意識到,她只是脾氣壞,并不是沒有城府。就算原來在梁國的時候,也不會随随便便把自己的不滿輕易展現出來。更別說如今身在北齊,除非像對待太後那樣需要刻意擺明态度,燕檀實際上很少輕易展露真實情緒。

能對慕容绮表現出些不滿來,其實已經是燕檀對他有些另眼相待的表現了。

——然而燕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就像她沒有意識到,慕容绮提起晚上要在朝華宮安寝時,用的是個‘回’字。

從朝華宮出來後,慕容绮就沒有開口,負手在身後走得極快,黛色的衣擺在空中劃出層層疊疊的弧線,宮人們知道皇帝心情不好,不敢跟的太緊,遠遠跟在後面。

因為出了尉遲氏私自傳遞毒藥的事,宮裏開始大範圍篩查,管束嚴格了很多,幾乎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地步。慕容绮一路走過去,就有一隊隊宮人侍衛拜倒下去,慕容绮理也不理,敦城一邊讓那些宮人起身,一邊還要追着慕容绮,簡直手忙腳亂。

等慕容绮轉過禦花園的小道,往西邊去的時候,敦城就意識到慕容绮要去哪裏了。果不其然,等他追上去的時候,慕容绮已經停步,正負手看着面前的那座宮殿。

那是先帝貴妃獨孤氏的居所,披香殿。從披香殿前轉過去,後面那處小院,就是慕容绮生母尉遲氏曾經的居所。

慕容绮登基後追封生母尉遲氏為柔惠太妃,如今柔惠太妃的靈位,就被供奉在那裏。有宮人日夜照看,一年四季長明燈不斷。

敦城在慕容绮身邊侍奉多年,慕容绮每次心情低落時,總會隔着披香殿遙望那裏,卻從沒有踏進去過一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敦城沒有讀過這句詩,卻隐隐約約從慕容绮的态度裏看出了一點影子來。

夜色裏寒風呼嘯,慕容绮的衣袖衣擺都被風挾卷而起,他站在風裏,側臉冰白秀美,卻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座冷凝的白玉雕像。只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定定地凝視着披香殿。

他甚至都不敢走的再近一點,只能隔着漆黑一片的披香殿,遙遙看一眼小院裏閃爍的燈火。

慕容绮在風裏站了很久,直到掩藏在袖底的指尖冰冷,才如夢方醒地轉過身,往朝華宮的方向走去。

他聲音微啞,叮囑敦城道:“皇後想召喬安入宮,你明日就去傳旨。”

敦城應了一聲,心裏卻生出些對燕檀的不滿來。

——一個亡國公主罷了,皇上對你已經是百般用心處處着想,卻不懂得體恤皇上半分。

大婚三日不朝,皇上都可以不上朝在朝華宮陪着你,你卻滿心都是梁國的使團。

到底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敦城雖然這樣想,卻也知道這些話不能付之于口。只在心裏打了個轉,就默默按下去,道:“風大了,皇上還是快回朝華宮吧。”

慕容绮淡淡地嗯了一聲,轉身往回走去。

慕容绮離開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好一個時辰。

他回朝華宮的時候,燕檀剛剛沐浴完,穿着雪白的薄衣靠在榻上,手裏捧着本書正讀的入神。雲蘅正跪在榻上,用手裏的細絹吸去燕檀頭發上的水珠。

殿裏大部分的宮人都被打發出去,整座寝殿裏只有這一主一仆。

就算是慕容绮派來的春華再貼心再有手腕,雲蘅對燕檀來說也是最不同的、無可取代的那個。

寝殿裏暖意融融,慕容绮進來時殿門一開,一陣冷風也跟着鑽了進來,縱然他立刻關上門,還是驚動了那一主一仆。

燕檀和雲蘅一同回過頭來,看見站在門口的慕容绮,臉上都浮現出驚訝之色。雲蘅連忙下榻,行禮道:“奴婢拜見皇上。”

“起來吧。”慕容绮揮了揮手。

雲蘅就站了起來。

燕檀盯着慕容绮,秀眉微蹙:“皇上這是去哪裏了,怎麽……”她的話頓了頓,轉頭看了雲蘅一眼:“你去沏茶。”

雲蘅立刻明白了燕檀的意思,應了聲是就急急走了出去。

慕容绮自己沒有察覺到,燕檀卻看的清清楚楚:他的面容原本就冰雪一般白,如今不知道去哪裏晃了一圈,已經凍得有些隐隐發青,深夜裏猛地出現,十分吓人。

還不等慕容绮開口,燕檀翻身下榻,往慕容绮身前走去。她只穿了件薄衫,慕容绮滿身寒氣,燕檀剛走到慕容绮面前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猶豫片刻,還是有點嫌棄地伸出手,碰了碰慕容绮森白的指尖。

“怎麽凍成這樣。”燕檀猛地收回手,“雲蘅沏茶去了,你到炭盆那裏坐一坐,喝杯熱茶暖暖身體。”

慕容绮看着燕檀。

少女表情是藏不住的嫌棄,眼底卻隐隐透出些關切來。

慕容绮突然就微笑起來,聲音柔和道:“好,我知道了。”

他用的自稱是‘我’。

燕檀被他突如其來的柔和弄得一怔,神色怪異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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