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哲人王

時崇丘在十九點二十四分回到了家。

他工作有些疲累。唐束楚幫他脫下了外套。被汗水打濕的襯衫露出,唐束楚把外套給挂上沙發。時崇丘往前走了幾步,膝蓋一彎,身子一翻,他往沙發一躺,問唐束楚晚餐煮了什麽東西,味道聞着不差。

“我煮了粥。”

“怎麽又是粥……”時崇丘輕聲抱怨,“算了,有的吃就行。”

他們的關系有點微妙。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定義。最簡單的應該是合租的室友。但他們倒是在第一次見面就滾上了床,搞得現在不尴不尬——誰也不敢再多喝酒。喝酒誤事,唐束楚徹徹底底地在這件事上體會到。他們本來只是想慶祝下喬遷的喜悅,結果第二天醒來就發現自己和剛認識的室友躺到了同一張床上。衣服也沒穿,身體還有些難受。不只是宿醉的後果,直接被污跡染上了內壁。當然,外壁也沒好到哪去,他們實在沒想起來醉酒後幹了什麽,弄得痕跡斑駁,形态醜陋。

時崇丘是個工程師。唐束楚則是個大學的講師。前者還很年輕,後者也不算太老,只是沒什麽沖勁,也沒什麽志向。他拿了編制,現在基本就是在混着日子,也賺不了多少的錢,誰讓他教的專業也不是太好,人也沒太高能力,不會有什麽公司能聘他做個項目的顧問,能賺點外快。他也懶得寫什麽書,寫什麽文章,參與一些項目混混履歷。他就是個教哲學的老師,連自己的人生都沒搞懂,就去禍害別人的人生。

他們的職業聽起來就不會有什麽火花,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事實上确實如此。第一晚的意外之後,他們倒是偶爾還會上床,但都沒有和彼此更進一步的想法。沒有什麽激情,更別說愛情。時崇丘也對哲學不感興趣。他唯一感興趣的只有唐束楚的頭發,他不懷好意地算計着他什麽時候會禿掉,這樣,他就可以把他拉過來嘲笑。

唐束楚身上有種氣質,讓時崇丘覺得他有些可憐,又想讓他再可憐一點。當然,他很少有機會把欺負付諸實踐,實在是唐束楚這個人太沒有鬥志,因此也沒有什麽在意的事情,被欺負了他都很難發現——欺負不被本人感覺,似乎也并不能達成欺負的目的,那它的存在也值得被質疑。這讓時崇丘覺得惋惜。他看着唐束楚,這個人連被自己壓榨勞動力也沒有什麽反應——家裏總是唐束楚做飯,唐束楚打掃,他還有足夠的時間,連衣服也幫時崇丘一起洗掉。

時崇丘總覺得唐束楚的人生過得枯燥,唐束楚自己卻覺得自己過得很好。雖然平庸,但不痛苦,畢竟他做的還是他喜歡的事情。他這人有些木讷,不太會說話,也正好省了別人的打擾,讓他有更多的時間拿來看書和睡覺。他唯一不那麽普通的事情,就是他是個同性戀。當然這在哲學的世界裏其實也有點普通,多少了解點哲學就知道這不是個稀奇的事情。近的有維特根斯坦和福柯——相反的兩種選擇,遠的甚至包括了娶妻的蘇格拉底。不過他也不認為他這種取向值得像《會飲》裏那樣歌頌。這只是有些小衆,他想愛上一個男人并不就意味在追求什麽高尚。這是他不能控制的事情,是他低劣的本能,自然不是他主觀的追求,于是并不能靠此反應他的想法。更別說,男人本身一點也不意味着古希臘宣揚的高尚。

這是他難得有些叛逆的想法,更多時候他的觀點還是在崇拜權威,随波逐流。他并沒有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理論體系。他只會分析別人說的話語。這個說得很好。這個說得為什麽好。還有誰和他說得一樣好。有誰和他的觀點不一樣,但也有自己的獨到——“我不贊同你的觀點。”他大多時候只會對時崇丘說這種話。

但他和時崇丘之間也許不是那麽平等的關系。他有時會覺得自己差時崇丘一等,畢竟時崇丘比他有錢。很庸俗的想法,但唐束楚也就認為自己是個俗人。他也喜歡自己有錢,只是沒能做到,但他并不打算因為得不到這種事物就故意說将自己不過是把它厭棄——好吧,其實偶爾還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按照正常人的标準,時崇丘的人生過得比他成功一點。不過在哲學上,唐束楚還是有那麽一點話語權。他會在時崇丘偶爾興致起來,誇誇而談的時候打斷他的話語。“不,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接下來他開始引經據典,沒有看到時崇丘因此生了悶氣。哦。好。嗯。你說得都對。他點點頭,唐束楚以為他把他的話聽了進去,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時崇丘沒有達到的,一種欺負人的事情。

他有點喜歡說教,很多時候他自己也能意識到,但沒辦法将他改掉,畢竟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工作也就是說教。好在床上他不會說這種掃興的話,床上他也不怎麽說話。他只會循着本我。洞穴中的囚徒上升了靈魂,離開了洞穴,看到了真實的世界,可他最終還是返回洞穴。讓洞穴再次将他綁架——只要他不對着願意看影子的人說些什麽,他就不會在這裏死去——可這樣他也許根本不會想回到洞穴中去。

也許他只是用了別的方式來實現他的救援。不用語言,他用肢體。或者換一種方法,直接将洞穴搗毀,如此他就成了暴君——他當然不是這樣的人,唐束楚,他只是想在洞穴中出入,攪亂另一個靈魂,成為理想國的君主,開拓太陽的另一層涵義。他自以為保持了清醒,情欲卻不由他控制。山洞裏的火光搖晃,影子被倒映在牆上。它們交疊,依稀能看出,是兩個人像。

他總會有些愧疚,莫名其妙地,每一次地,和時崇丘睡了以後。他有些自我厭棄,時崇丘看不慣他這樣,幹脆在性事之後,把他踹下了床。“回你自己房間去。”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根香煙,唐束楚在地上找自己的眼鏡。被踹掉了,不知道摔在了哪。他總算在床腳把東西找到,他把眼鏡戴上,時崇丘靠近了他。他一口煙呼在他的臉上,把唐束楚嗆到,鏡片也變得朦胧,世界就此下雪,這是康德的設計。他把時崇丘推開,摘下了眼鏡,摸了張紙擦它。他眼角有些紅,但他并沒有打算哭。只是顯露出一點被欺負的樣子,時崇丘好心情地笑了。他把唐束楚的衣服丢給他。

他們很少有感到暧昧的時刻,心動這種事情也不會是為了對方。他們認識的半年之後,唐束楚談了個男友,還把他帶來和時崇丘介紹。他們一起吃了頓飯,時崇丘挑剔地打量着唐束楚的那個對象。但不得不說,他評估完了,得到的結果是唐束楚配不上他。也果然,他們沒能在一起多久,三個月後唐束楚就被甩了。時崇丘問他要不要安慰,唐束楚讓他趕緊滾吧。他很少有這麽大的脾氣,生完氣似乎還躲在房間偷偷哭了一場。真是脆弱。唐束楚哭完從房間裏走回來,眼角是紅的,眼皮是腫的,睫毛是濕的。時崇丘看着挺想上手欺負,不過最後還是沒幹這種壞事。他給唐束楚買了塊甜得有些發膩的蛋糕,這是他唯一能想到哄人的法子。誰知道吃它的第一口唐束楚又哭了出來。對這樣的情況,時崇丘突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有些束手無策,最後還是把人安慰到了床上。

這次唐束楚的負罪感更深了。他問時崇丘,這樣是不是不好。“我剛剛和人分手。”“分什麽手,明明是你被人甩了。”時崇丘這次沒把他踹下床,他叫他別整天想七想八。“行了,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誠如尼采所言,工作能讓人從反省中跳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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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柏拉圖《會飲》《理想國》

尼采《愉快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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