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存在即被感知

你沒必要這樣。時崇丘說。“不就是分個手,你至于難受這麽久嗎?”

從唐束楚分手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月之久。而半個月後,時崇丘走進唐束楚的房間,就看到這人又在盯着他那個前男友的照片。他對此有些看不下去,“實在不行,你把人追回來得了。”

時崇丘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但唐束楚搖了搖頭就把他拒絕。不行,不行。他把照片偷偷摸摸地塞回錢包,以為看不見了時崇丘就不會在這邊念叨。他摸了根煙抽,叫時崇丘不要随便進他房間。“你還有脾氣了。”時崇丘上手掐了一把唐束楚的臉,他還有些犯賤,想着能不能趁這次看唐束楚發火一次,“我如果不聽,你能怎麽辦?”

當然不能怎麽辦。唐束楚擡起頭,想瞪時崇丘一眼,結果剛和人對上視線,本能反應,縮回他喜歡的地洞裏去。“你不聽……就不聽吧。”他說這話還有點委屈。弄得時崇丘這次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臉。“行了。”時崇丘說,“早上跟哥出去看電影。”

唐束楚比時崇丘大了七歲——還是六歲。雖然本科學的是數學,但這種基礎的問題唐束楚還是沒能分清,好在也沒打算分得太清。他是不在意,也不是很想強調自己的年齡——年紀大了,就沒有過多強調的必要。然而時崇丘在見面的第一天,就對于自己比唐束楚小了這麽多有點忿忿不平,唐束楚根本沒弄清他這種執着來自哪裏,但他總是會時不時感覺到時崇丘試圖扭轉他們之間年齡的差距。從稱謂上改變認識,唐束楚想這是一個很巧妙的技巧,通過語言的習慣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想法。照理來說被強行改變認知實在不好,不過唐束楚并不是特別在意這種細節。只要時崇丘不要總是在床上也這麽纏他。這樣總是有種羞恥,對唐束楚來說,讓年長的人對年紀小的人叫着長輩的稱呼。這是一種私人的羞恥,是一種情緒,因為做了似乎是有傷名譽的可恥壞事。這件事的可恥在于,他不得不為了情欲的需求而扭曲自己的認知。到了這種時候,唐束楚做的通常不是拒絕時崇丘,而是采用些無恥的做法,讓時崇丘對別的事情感到羞恥,通過他的羞恥轉移自己的羞恥,從而做到逃避。

好了。好了。他知道自己想到這裏就會忍不住對自己說教,同時将他人作為自己的所有物。這樣也不是一種好的舉動。他更不會因此獲得什麽實在性的東西,只可能因為他的能力不足而把自己繞進一個他無法解決的問題。他被時崇丘從座位上拎起,拎到更衣室,換一身衣服,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離開這個地方。唐束楚認為他這是陪時崇丘打發時間,時崇丘同樣認為,這是幫唐束楚度過一段艱難的時間。

這樣的差別,好像又可以順便讨論起時間的概念。重複或者差異,唐束楚躺在副駕駛座上又開始這麽漫無邊際地想起德勒茲的時空觀念。他的世界裏就是這樣一些沒有什麽價值,只會讓他自己感到困惑的東西。他不會開車,如果他會開車,現在就應該像時崇丘一樣去想,下一個路口要往哪個方向走,而不是只能看着路邊的行人,滿腦子毫無實用性的知識道理。

他為什麽沒有學開車呢。唐束楚試圖把自己拉回一個腳踏實地的問題,避免他形而上的考慮。好像是太懶,覺得這種事情有些麻煩,也可能是那時就覺得自己買不起車——确實這樣。他三十多歲,還和一個二十五的年輕人合租着同一棟公寓。時崇丘還能看得到頭,他說他明年年底,大概就可以攢夠房子的首付。而他的車已經買了。二十多萬,錢是他自己賺來。唐束楚有些羨慕,他在想有沒有什麽賺大錢的辦法——可能有,想想又覺得都有些麻煩,他現在的生活就很好,人們本來就都傾向于懶散。

等快到四十,他打算養一只貓——這麽說還是有點生活規劃,對此唐束楚表揚了自己一下。養條狗也行。他感覺應該不會有人能忍受自己一輩子。他好像有點樂觀,又有一點悲觀。他不知道這具體的分野在哪,也可能是像東南亞前現代時期的曼陀羅國家,多重的王權,重合的邊疆。悲觀和樂觀都是燈泡,沒有一雙手能夠單獨捧起它們相互交叉的燈光。

電影也是講貓和狗的故事。動畫片。前半段唐束楚笑得開心,後半段他靠在時崇丘的身上哭泣——不是他主動幹的,他哭到一半,時崇丘遞過來一張紙巾,他剛準備擦一擦自己的臉,腦袋就被時崇丘的手,壓上時崇丘肩膀。他懵了一下,時崇丘卻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問題,反正他們兩個現在都沒對象,又上過床,作為室友,這麽安慰一下也很正常。雖然有肉體的接觸,但他們的思想并沒跑到下流的地方。時崇丘想唐束楚頭發還挺多的,唐束楚想時崇丘肩膀還有點硌人。總之這個時候,他們做着親密的舉動,卻沒有太多親密的想法。

午餐吃了牛排。時崇丘帶着唐束楚去了頂層的餐廳。時崇丘想着總算能吃點好的,唐束楚卻擔心自己消費不起。“我請你行了吧。”時崇丘搭着唐束楚的肩膀,直接把人勾了進去。邊走唐束楚還邊說不想欠他,說到這裏就想要逃跑。“你話怎麽這麽多,”時崇丘實在聽不下去,把他牢牢按進一個座位。“不然你晚上讓我睡一次,就當還我了。”

這不就是賣身——還有點便宜。唐束楚剛想這麽說,時崇丘瞪他一眼。“閉嘴。”唐束楚看他似乎真的有點生氣,也不敢再說什麽,在嘴上做了個橫拉拉鏈的動作。不過沒過多久,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還是回去把錢轉你吧。”唐束楚說完還有點肉疼,這一餐吃了四五百,遠遠超過他的消費水平。時崇丘嘆了口氣,也懶得再和他争,怕一争起來唐束楚又開始說他的大道理——他可不想面對一個認真的唐束楚,和那些自相矛盾的哲學問題。

這樣看着好欺負的就還行。而且唐束楚在電影院哭完一場,心情看着也好了不少。“要不要我給你介紹點男人?”時崇丘把人安撫,自己卻感到百無聊賴,于是去捏唐束楚搭在桌上的手指,想着自己的朋友裏,似乎有人喜歡唐束楚這種類型,他想解決這種情傷最好的辦法還是給他一個新的目标,轉移走他固守原地的注意力。唐束楚想了想,也許是被捏着手,他感到有點心動。“也……也可以吧。”這讓他停下了想要從時崇丘指間抽出來的手——就當這事的報酬。當然這還不夠,時崇丘想要得更多。到了晚上,他讓唐束楚跟他講講什麽是羞恥的定義。內涵,外延,對立性。他說光講太虛,需要具體的感知,才能确定它的存在。說到這裏,又是唐束楚的領域,他忍不住跑偏了話題,給時崇丘開始講起了貝克萊,聽得時崇丘咬牙切齒,又不敢真的咬下牙齒。他被外物堵住了嘴,說不出話,而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事情。

經驗主義講究眼見為實。可能光看還不足夠,還需要用舌頭舔舐,用雙手觸碰,用口腔和嘴唇容納。用一切可能的知覺去觸碰實體,而不只是推測。存在即被感知。唐束楚說,不被感知的事物并不是被否認的存在,只是被安上了懷疑。這和我思故我在又有一定的差異,一個是通過足夠的自我經驗推斷,一個是通過邏輯而得到我無法懷疑我的懷疑。唐束楚一邊講他無聊而粗淺的課,一邊讓時崇丘更完整地感受他嘴裏的東西。它具有發展性,不是一成不變的,不管是真正的知識,還是暧昧的知識,情緒主導了它的變化。它還能生成。生成的液體,完完全全不同于它原本的實體。

好了。羞恥。原本的話題,雖然跑偏到了別的地方,但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得到了切實的感受,時崇丘用無恥避免了羞恥的繼續發展,避免了更大的羞恥生成。然而唐束楚仍然有些緩不過勁,仿佛他犯下了什麽天大的惡行,而不是只是順服了本我的自己。他沉浸于自己的情緒,也就縱容或者不過是無力反抗時崇丘接下來的行舉。夠了,夠了。他掙紮,然而仍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那個火光搖晃的洞穴,被時崇丘引導着完成本該他自己主導的事情。

做完一切,他被時崇丘用手肘夾着脖子給勒進懷裏。“有你喜歡的嗎?”時崇丘給他看他朋友的照片,唐束楚一張一張地瞄着,最後氣若游絲地扒拉兩下環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問他能不能都見個面。

時崇丘笑他,“你還真不要臉。”

“我只是……比較謹慎……”他說完也不太好意思,幹脆把臉就埋進時崇丘臂彎,露出一個還算茂密的頭頂,假裝無事發生。時崇丘看着好笑,但還是把他們的聯系方式都給了他。“有結果的話記得請我吃飯。”“嗯……”唐束楚答應得小聲。過了幾秒,又提高點聲音,說不能再吃中午那麽貴的了。

只是時崇丘沒想到唐束楚的結果出來得那麽的快。他只見了第一個人,回來就偷偷扔了前男友的照片。“成了?”“還沒有。”唐束楚紅着臉補充一句,“不過我挺喜歡他的。”

一見鐘情。說的就是這樣。也許有另一個世界的他對另一個人也幹了這樣的事情。不過那裏的他不像這裏的他一樣主動。“你和邊敘挺熟的吧?”唐束楚這麽問時崇丘,邊敘是時崇丘朋友的名字。時崇丘有種不好的預感,“你要我幹什麽?”

“我……想追他。”

他問時崇丘能不能幫忙,“成了就請你吃飯。”這是唐束楚想到他唯一的籌碼,也是他唯一覺得時崇丘會需要的東西——其實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所需,“貴一點的也行,算我欠你個人情,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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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

亞裏士多德《修辭術》

盧梭《忏悔錄》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燈泡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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