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走出去
寒石屋的附近一向是冷清的,即使周圍住着不少的族人卻幾乎從來無有往來。
一帶乳白色的山岚靜靜地流過逐月峰,直教整個峰嶺透着入骨子的濕寒之氣。霧結的重,時有讓人看不大清眼前的事與眼前的人,連帶着聲音都聽不真切。
“道歉?”姜嫱一動不動的坐在石頭上,手上還拿着削了一半的白矢。
“哎,我勸了淩荷好久。”籍水隙沒有看見她的表情,只是心裏想着這事終于快要處理好了能夠皆大歡喜了,便不覺松了一口氣,雙眼還留着宿夜未眠的一圈重黑,微微舒展了一下身體減輕一下疲憊,如往常一身對她微笑道,“……是花了不少的時間才勸服了她,淩荷脾氣可是倔的很,又是從小備受族長喜歡的戰士,沒怎麽受過委屈……”
那聲音很輕,一聲一聲的飄入了耳裏,帶着很淺很淺很溫柔的笑。
連起打了個呵欠,一邊按着胸前的傷口一邊走了過去,一夜沒睡好,這會兒腦子裏頭全是一片混沌的漿糊,只想走過去問她有些什麽東西可以暫時果腹壓饑。
待走近了那邊的聲音便越發真切了,連起看了過去,只看着那妹子像個石像一般的坐在那裏正一動不動的望着眼前的少年。
那少年面上帶着笑,似他的聲音一般的溫和,長得卻是極普通的,至少以他的眼光來看無一出衆。
“……淩荷脾氣可是倔的很,又是從小備受族長喜歡的戰士,沒怎麽受過委屈,但現在她能聽勸不予追究昨天的事情,可是極難得的,姜嫱,趁着這日頭還早,族長還沒有起來,你便快些随我過去蘑雲臺那邊向淩荷道聲歉,這次你可放心,我已說服她了,她不會再生難你……”說到這裏,籍水隙不由得皺起了眉,“可也不是我說你,姜嫱,怎般說都是族人,是從在一起長大的同伴,昨日你怎麽能如此不知輕重的對族人發矢傷她?她是現在長大了心胸寬廣些,不然……”
“不去。”姜嫱道。
籍水隙愣住了,“什麽?”
姜嫱收回了視線,重新坐回了石頭上繼續削着手中的白矢,只是下刀的手法明顯的比之前要淩亂了許些,一刀一刀的落下,時有下手重了削壞了,便頓了一下,繼續拾了一根重新削制着。
只是那一張臉自始至終是冰冷的沒有任何一絲的表情。
“我不去。”姜嫱低着頭削着手中的白矢,“你走吧。”
像是全然不曾想到她會拒絕,籍水隙徹底的愣住了。
一時之間,寒石屋外靜寂的令人窒息,只聽着利刀削箭的聲音一聲一聲的響起,一山的寒霧漫漫地侵入骨髓,直教立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人冷不丁的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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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啊,姜嫱。”籍水隙有些勉強的笑着,“……別開這樣的玩笑,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我沒開玩笑。”姜嫱沉默的削着白矢,頭也沒擡的道,“你走吧。”
“……為什麽啊?”
籍水隙不可置信的蹲在了她的面前,一手壓住了她手中的利刃,迫使她擡頭望着自己,臉色蒼白的望着她,“姜嫱,只要你道聲歉,事情就全當是過去了,如今淩荷都答應不再追究了,你難道還不願言和嗎?”
壓在利刃的那只手是柔弱的,從來不曾舉過重物,生得十指蔥白。
沒人忍心往這樣的一雙手上留一道傷痕。
姜嫱伸手合住了刀鋒,在他半迫下擡頭對向了他的視線,就這樣望了許一會兒,她開口,“我做錯了什麽?”
籍水隙愣愣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真切的覺得眼前的女子是陌生的,不在是曾經那個他所熟悉的人。
“讓我道歉,但我做錯了什麽?”姜嫱問。
“你那一箭……”
“我給過她機會了。”姜嫱平靜的道,“七箭,我給了她七次機會。”
“向族人舉箭射箭!”籍水隙不想眼前的女子竟如此的冥頑不靈,聽罷之後再也難掩怒火的斥責她一句,不覺聲音發抖,“這就是你的給人機會?!”
姜嫱望着眼前的少年,這個她曾經心慕暗戀了一輩子的男人,只是這一刻心裏無比的平靜。
已經不會再因他難過。
已經不會再因擔心他失望而害怕。
亦已經不會再因他的一言一行而手足無措惶恐不安。
只是平靜,靜的如似一個陌路人。
“嗯,是的。”姜嫱道,“若不然,只要一箭,我就能立地取她性命。”
她從不是被偏愛的那個人,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了許多的事情多說無用,更清楚,無人能站在她的立場上明白她的感受。
畢竟,就連她自己,都無法将這種心情表現出來。
她不會再為眼前的這個男人而難過,她只是偶爾的……會覺得有一種很深很深的孤寂。
“喂。”連起一把抓住了眼看就要落下來的一巴掌,一手便擒扣住了他的腕門,啧聲道,“兄弟,打女人可是一種很差勁的行為哦。”
被氣昏了頭的籍水隙不曾想到竟還有其它的人,“你,你是誰?!”
“嘛,只是一個路人。”連起扣着他的腕,懶懶的說道,“一個實在有些聽不下去想要管一管閑事的路人。”
說着,一手甩開了他。
确實如連起自己所言,他這人除了那張臉生得清秀白嫩外,其它哪裏都是糙的,姜嫱似乎不想他竟然會插足進來,一時怔住了,見他一把就甩開了籍水隙,一副看着想要打架的樣子,跟着站了起來。
被甩開的籍水隙踉跄了一步一時沒有站穩的摔了下去,見他舉步走了過來,喝道,“你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我這人确實喜歡打架,不過既然出門前與三位兄長協議不動手,你可放心。”連起擡手制止走過來的姜嫱,跟着蹲在了籍水隙的面前。
籍水隙見他蹲在了眼前,神容有些狼狽的下意識後退了幾步,滿面警惕的望着眼前的人。
“喂,我說。”連起蹲在他的面前望着他,“你說了那麽一堆,為什麽就不問她一句,為什麽會動手?”
姜嫱立在了他的身後。
寒霧漸漸地從山中散開了,是太陽出來了。
破林的光射下,讓一切原是看不大清的東西清晰的在眼前一一俱現。
那光披落在他的身上,直照向了他的眸子,那裏頭盛着的是比陽光還要璀璨與純粹的光芒,清澈而又明亮,那光芒懷膽赤誠。
連起蹲在籍水隙的面前一只手支在膝頭上,問道,“既然都是至親的族人,那麽為什麽只是一味的指責她而不問上一句,她是不是有受到了什麽委屈才選擇這樣做?”
那樣的寒夜裏,這個不過二八之齡的小姑娘蜷坐在了一隅的牆角上呆呆在仰頭望着。
那是連起忘不了的一幕,照燈之下,那一張滿面是淚的臉龐。
“吶,小妹。”等到籍水隙踉踉跄跄的走出寒石屋後,連起擺擺手道,“下次挑男人長點眼,我就這麽問幾句話,他就一副好似快要被我吓哭的樣子,也真的是太慫了。”
山中的霧已經全部散開了。
眼前的男人伸着臂正向她擺着手,一副笑眯眯又懶洋洋的模樣,有那麽一刻,姜嫱像是突然讀懂了書冊裏有關“兄長”這一個詞是謂何意。
姜嫱怔怔地立在了那裏望着正一邊擺手一邊向自己走過來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眼眶有些濕。
委屈?
她并沒有什麽感覺。
只是在被人指責後多少的會覺得胸口有些悶重,但這種感覺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了。
姜嫱無意識的伸手擦了擦不知緣故濕了的眼眶,卻不知為什麽越擦眼淚流的越多,于是只得伸手用掌腹推撐在右眼前,強抿着唇哽咽着重重的點頭,“……嗯!”
籍水隙期待的談判言和以姜嫱的拒絕徹底落空。
眼見着摔在地上擦傷了手掌,一副明明在難過卻還是勉強微笑的男人,弓淩荷再也忍不下這口氣的拖着傷體去見族長壽尤。
“淩荷,我真的沒事,答應我,不要在這樣了好不好?”籍水隙苦苦地哀求她一路想要攔下她,“都是族人,大家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同伴,為什麽要這樣弄得你死我活?”
“別攔着我,籍郎!”怒火中天的弓淩荷一手掙脫了他,“今天我非要了那醜女的命!”
“淩荷!淩荷!”
“……”
一路沖去了天簿崖,沒有戰士資格的籍水隙被侍墨郎攔在了門外。
弓淩荷強闖了進去,大聲喊道,“族長!族長在何處?!”
“做什麽呢。”
聞聲趕來的侍墨郎忙走過來斥責她,“小點聲,族長還在安寝!”
“族長!”弓淩荷不顧侍墨郎的阻攔高聲喊道,“族長!淩荷有事相呈!還望族長為我主持公道!族長!族長!!”
天簿崖的動靜很快的引起了旁邊其它族人的注意,天簿崖不比寒石屋地處偏僻,這裏頭旁居着接近七成山月部的族人,她這麽連聲高喊引得無數的族人探出了頭來。
天簿崖內的情況是外居的族人看不到的,探出頭來的人只能看到跪在崖外抵頭苦苦哀求的籍水隙。
“你看。”
“啧。”
“這籍水隙也不攔着點。”
“可不是沒大沒小的,仗勢着自己有得族長的重視如此目無族規的強闖,可真是放肆。”
“……”
外頭窸窣的閑言碎語一時如風起一般的直灌入耳。
“嗒。”
是竹杖柱地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敲在了地磚之上,緊跟着的,是一個人人緩緩地從天簿崖走了出來,一身降紫色的長袍下,見着柱杖的手鶴缟松皮,須發盡白。
壽尤柱着竹杖緩步的走了出來,“發生何事了?”
半刻鐘後。
“飒。”
“飒。”
衣袂蕩過,只見山月部中一應的劍手與弓箭手整裝沖向了那一隅偏僻的寒石屋,領首的是一個精悍的女子,見她一腳踢開了寒石屋的那一扇木門。
卻令所有人意外的,裏頭不見一個人。
領首的滕思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随即擺手下令,“搜!”
寒石屋外,姜嫱與連起兩人屏息藏在了石屋外的那一棵高聳的蒼天大樹之上。
不想又被他說中了,姜嫱臉色複雜的望向了正與自己一同藏在樹上的男人,正巧遇見他望了過來,見他搖了搖頭,暗示自己不要妄動,便點頭應下來。
……
“事有變數,我們且要準備改變計劃。”
籍水隙走後,向她一邊擺手一邊走過來的連起,等走到她面前後卻是很快的斂起了面上的笑容,神色沉凝的向她說道,“如我之前所說的,為了迫你就範,以防天祭發生變數,很有可能會在這期間讓你受傷,而今這一件事,正是一個非常好的契機。”
姜嫱一頓,“你是說……”
“依你的族令,發生這樣的事最嚴重的懲罰是什麽?”連起問。
姜嫱沉默了一會兒,随即擡頭望向了他,“杖脊三十五,生死自由天命。”
“所以不能再留下來。”
連起說道,“原本是拟定做好一切準備以後在全身而退,但事有此變數,便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下去了。”
姜嫱面色也沉凝了下去,随即望着他,“現在就走?”
“現在不能走,因為他們很快就能追上來。”連起思忖了一會兒,望向了寒石屋一旁的入天大樹,“但我們要讓他們以為我們已經走了,顧及背後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們就等他們追上去的時候,跟在他們的身後,介時敵在明我們在暗,就能順利的從這裏出去。”
……
“傳令下去,擴寬至逐月峰,搜山!”
“是!”
見腰佩利劍的滕思危一聲令下之後,族中的戰士紛紛的從寒石屋散了開來,全數往逐月峰追了過去,只等着滕思危趕去天簿崖向族長彙報時,連起與姜嫱相視颌首,跟在她與族中戰士的身後往逐月峰飛去。
“我有一個問題。”彼時,連起突然開口問,“這麽久為什麽不從這裏逃出去呢?”
為什麽寧願深入險山豁命去獵三百只靈獸,也不曾在這一年當中做好充足的準備離開這裏。一年,換成他足夠飛去天崖海角了。
連起問,“你可是有什麽顧忌,還是在害怕什麽?”
姜嫱沉默了下去,伸手撫向了橫在膝上的弓,道,“我答應了我娘要做山月部最好的戰士,要留在……”說到了這裏,姜嫱沒有在說下去,只是搖頭有些苦笑的否定了這一個說法,“不……”
“我只是……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有些害怕外面……”
她只是習慣了呆在這裏,這個從小生長的家鄉,所以哪怕還有一絲的希望,她也習慣了停留在這裏不離開。
她,其實只是沒有勇氣走出去。
走出寒石屋如是。
走出逐月峰亦如是。
她就是這樣一個膽小而又貌醜的人。
“嘛……你從來沒有走出這裏嗎?”連起側頭想了頭,卻也大抵明白了,“這倒是會有些害怕,不過啊……”
連起望着她笑了起來,“這外面呢,确實是有很多的壞人,也确實充滿了無數的未知與不定之數,但是啊,正因為有這樣的一份未知與不定,可不也讓每一天都充滿了驚喜嗎?”
“走吧,哥帶你出門看看,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籍水隙【傳記二】
“籍郎喜歡的人是我,你這個醜女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
正準備給族裏的人送冬衣的籍水隙停住的腳步,隔着一扇門清晰的聽着裏面傳來的吵鬧聲。
“他沒說過喜歡你。”姜嫱道。
“哈!籍郎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這個醜女不成!”弓淩荷拎着她的衣領氣笑。
“他沒說過喜歡你。”姜嫱重複道。
“你說什麽?!”弓淩荷氣極。
“他從來就沒有說過喜歡你。”被揍了一拳的姜嫱望着她,又重複了一句。
被氣到的弓淩荷惡狠狠地瞪着她,末了甩開了她,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