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上,在徐徐升起的火光面前疑惑着要怎麽開口。這時,是束之蒙看穿了我的小伎倆,他仍睜着他邪魅的眼,低聲撩開我的疑慮,“你有什麽想問的呢?我們交換好了。”
于是我仰頭望我的父親,問道:“我是哪個‘馥’,哪個‘鱗’?為什麽是‘馥鱗’?”
直至九歲我才知道我名字的含義。那之前,我父親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含義也會為我的命運書寫幾筆既定。“馥”是“馥郁芬芳”的“馥”,“鱗”是“魚鱗”的“鱗”。若非他提及,我都忘了這對雙生島嶼上的秘密——花香。這雙生島嶼上,除卻每年秋天特有的海神祭,最為獨特的便是碎香花香。你不知道那花有多獨特,每年只開七日,香味馥郁,像是把生命的所有精髓都在七日吐盡,彼此旖旎争鬥只為留有一瞬他人的顧盼流連。這花重瓣細小,生兩色,奶白色與晚霞紅,一個枝頭甚至能結出兩色的妖嬈。然而這些豔麗仍抵不過那七日的濃郁氣息。我母親覺得我應當像這花一般,哪怕生命只如滄海一粟卻也要盡興。死?她不怕,若你的結束在最為壯烈的那一刻,足夠晉升傳奇也是一樁美事。
《馥鱗》(27)
當然,我父親沒這麽告訴我。他不知道該怎麽告訴我,因為這個“馥”字更像是我母親的一生。我生在那獨特的七天裏,我母親懷着壯碩頑強的我,在那七日裏分娩出我的歷史。那些濃烈氣味如此強硬地闖入她的鼻腔、大腦、生命、骨髓,她滿額汗水捏緊我父親的手,喘笑道:“我……我一定會生一個女兒,她有極強的生命力,比這馥郁花香還讓人無法拒絕。”
是的,于是我成了破滅她生命的啼哭。成了她生命裏無法拒絕的女孩兒,甚至是一陣挫敗她生命的旺盛濃烈。
但我的父親不忍告訴我這些。
他艱難地回顧了一遭,而後撿輕避重地回答我:“‘馥’是‘馥郁芬芳’的‘馥’,是很濃的花香的意思。‘鱗’是‘魚鱗’的‘鱗’。”
“為什麽是馥鱗?”
“你母親希望你比七日花香更濃烈豐盛,至于鱗——”他看着我手裏那條魚,“鱗是水中生物的護符,我想,大概就像是海神的護身符一樣,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自由地游走。就像魚,可以離開這個島。”
濃烈且自由。那一瞬我想起的是血液,不,不是我的血液,而是施契割開魚身流淌而出的團團血液,如同凝脂落在白沫飛揚的海水裏,就像落墨濃重的句點。你明白那團濃稠血液在清透的藍色裏如何盛放,而後歡快地潛入深海。它們消失的那一瞬,我亦不知道是被沖散抑或如同魚群那般尾鳍搖曳遁入深藍。但我覺得它們是自由的,至少如抽絲般輕盈地将身體打開令我向往,那姿态沒有絲毫聒噪,有着死者完滿的尊嚴——我一直認為死亡是安詳的。但我天生與水為敵,永遠無法順應我父親的希望,倘若海水浸沒我,我便會感到雙腿漸漸僵直,失去控制。
是束之蒙的笑聲把我們帶回了這座島嶼。他眯着眼,輕輕摩挲着下巴,現在我認出他是一只吃飽喝足然後找到樂子的獅子,他盯着我想了一會兒,張口便溢出血肉模糊的飽味,還有隐約的撩撥,既強勢,卻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聽起來,你想把名字告訴別人。”
“不行麽?”
“嗯。”束之蒙的眼睛越發細長,“你為什麽要告訴別人?”
我非常認真地思考,卻只能搖頭。
這意味着我需學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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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之蒙說,交換名字其實是要彼此交換認可。名字是公開的秘密,而開誠布公将成為認可彼此的方式。但束之蒙說:“你知道麽,你未必需要告訴別人你的名字,如果你并沒有準備認可他。”我喜歡聽束之蒙說事,他總是吊足了我的胃口,他把所有的技巧當故事似的說,循序漸進,此刻他明明是想教我騙人,但他一定要問我:“如果說你想取得一個人的認可,但你又不認可他,你該怎麽辦?”
《馥鱗》(28)
對。
用假名字。
我父親不喜歡束之蒙把我教成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但束之蒙對付我父親也是一套一套的,“這是生存手段,是不是,頤紗不也會教她這些嗎?”那一刻我便知道,母親永遠是我父親的軟肋,她的多言擅謊更是他甘心聽信的囚牢。有時我發覺,父親并不知道該怎樣教育我,他打定主意在這島上住一輩子——他要陪我死去的母親信守承諾,可他又覺得我不能如此。所以他同意我學會所有的生存技能,只為了遠離他、遠離他與母親給予我的宿命,去選擇我自己想要的路途。這多矛盾,比起父親曲折的心思,我更喜歡束之蒙直白善誘的口吻,我可以嗅着他埋下的血腥與計謀與他一起狩獵這世間——不就是這麽簡單麽?弱肉強食。對,這字眼也是束之蒙教我的。他還告訴我他用過無數個假名字,以此來讓我參考究竟怎樣取假名字。阿齊、阿赫、阿虎,我九歲就懂得鄙視他取名都是阿字派,但束之蒙的回答從不叫我失望,“樸實的名字讓人更容易覺得你是個老實人。”于是我撐着下巴想了很久。那夜的課程結束,我回到我父親的屋子裏——據說那是我父親親手搭建的——誰讓這島上本是一片荒蕪。我推開門,看見父親倚着微薄的光細細雕琢他的海神,我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才開口:“你有用過假名字麽?”
父親的眼睛裏浮着兩盞微涼的光,“嗯。”
“是什麽?”
我不知道他又想起了我的母親,半晌他才回過神來,低聲總結道:“哲啓、墨潤。”還有很多,但我記不清楚了。或者說,我不知他怎麽想到這麽空洞的兩字姓名,一點兒也不……鮮活。不像是束之蒙永遠燦爛生鮮的笑臉,或是刻意裝出來的老實巴交的名字,九歲的我想了很久也不能替他的風格總結。但我淺淺地覺得這些名字跟“律桢”有點兒像。是呀,那時候我生命裏還沒出現過能用“書生氣”形容的人,或是如此多疑于思考本身的人。我父親在搖曳的燭光下看着我認真的表情,良久,他忽然笑道:“怎麽?”
我撅着嘴表示認輸,“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你取這些名字是為什麽。”
“難道該有原因?”
“束之蒙的假名字都是為了裝老實。”
“那你呢?”他忽然問我,“如果是你你叫什麽?”
《馥鱗》(29)
“……”我咬着唇,“海神。”
我父親停下手中的工序認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眼神,那是以欲言又止的方式在詢問“為什麽”,如果我不說,他又會忽而放棄自己提問的權利——這也許是那些取名生硬的人都有的曲折。所以我補充道:“因為我想試試游泳。”
“噓……”
我父親輕聲喝止了我。
他将我抱上膝蓋,将我兜入他盛滿回憶的胸懷。而我看見桌面那一尊海神像已經被父親抛光打磨,臉部如人之肌膚般光滑,猶如即将複生的記憶。于是,就在父親低聲說“我知道”的那一刻,我渾然不覺他的憂愁,因為我想起的另一件事。
那便是我的九歲。現在想來那也正是律桢的十二歲。我的豁然開朗是我終于找到一點兒自己想做的事——做面具。而他的豁然開朗是他忽而決定在他荒涼寂靜的家裏生活下來。我從不知我早起前往退潮的海邊撿貝殼時,律桢也從惶恐不安的黑夜裏醒來。他起床路過律致的房間,律致房內永遠像關着只老虎那般生機勃勃,也或者是殺氣騰騰。可他疲于與自己活躍的弟弟碰面,于是他獨自穿過繁複的走廊。寂靜的旁屋內裏走出端着水盆的仆人,見他早起,有些吃驚地招呼着“大少爺”。律桢亦遲疑,那遲疑就像我父親那種特有的曲折的思考,可他不同于我的父親,他最終把某些話語落成現實,“我父親……起了麽?”
仆人便立刻應聲:“起了,在書房。”
我喜歡清晨,清晨的淡泊養分還未及沾染人氣混濁,仿佛将黑暗與惶恐濾盡。也許律桢亦覺如此,他神色好看了些,順着清冷的庭院往裏走,偶爾仰頭回望律致房內傳出的勃勃生氣。他走到書房那一刻,何沉在賬本裏未能抽身,只是淺淺感覺有人走近,還以為是管事的,剛要差遣,卻發現那身形更似個孩子。他當然看見了律桢直勾勾地盯着賬本的眼神,可他歸根結底只是個父親,他不願意設想他十二歲的孩子想的是“就是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