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姐姐去世的那天,許清辭渾渾噩噩地到了醫院。

明明前一刻還在和她說話,怎麽下一秒就一動不動地躺着?

許清辭不敢接受事實,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的白布,既不哭也不鬧,似一樁被挖空的樹幹,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不知過了多久,許母忽然沖進來,整個人撲到姐姐的身上,哭得聲嘶力竭。

根根白發突兀地闖入視線,從前那個濃妝豔抹的媽媽如今素面朝天,不知什麽時候,她的脊背開始微弓,身材漸漸走樣,一張臉彌漫着頹敗之色。

許清辭下意識伸出手,想安撫她的媽媽,卻被媽媽一把推開。

她将許世芙護在身後,瞪圓了雙眼盯着她,如果眼神能殺人,她恨不得将許清辭千刀萬剮。

“為什麽又是你?為什麽又是你?”

“我早就說過她是個禍害,你為什麽不肯聽我的?白白搭上自己的命!”

許母只是瞪了許清辭一瞬,又立馬轉向許世芙,她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雙手扯着白色的床單。

她隐約記得,二十年前,她也是這樣癱坐在地上,拖着剛剛生産完的身體,地板冰涼刺骨,所有人都勸她要為了孩子着想,不要哭壞了身體。

那段時間,孩子哭她也哭。

她哭是因為再也見不到自己的丈夫,而孩子哭卻僅僅因為肚子餓了。

每到夜晚,她獨自坐到半夜,近乎着魔地看着搖籃裏酣睡的嬰兒。

看得久了竟然漸漸地恨上了她。

明明丈夫因她而死,而她卻沒心沒肺,整日吃了喝,喝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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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我這麽痛苦,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卻無知無覺?她怎麽可以忘了,她怎麽可以毫無負擔地生活下去?

尚在襁褓中的許清辭就這樣被許母定下了罪名。

她在家中過得如履薄冰,即使小心翼翼也讨不來許母的愛護,姐姐大她八歲,卻全然沒有姐姐的模樣,仗着比她大就欺負她,她不過是在路過客廳的時候笑了一下就遭到姐姐和媽媽的謾罵。

她不能長期在壓抑的環境中生活,她得找個出口,否則遲早有一天會瘋掉。

許清辭選擇了自我催眠,她每天都告訴自己,今天又是值得開心的一天,小到早餐多買了一個雞蛋,大到語文課上不用抽查古詩背誦,每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她都小心翼翼地記在心裏。

等到又一次遭到媽媽的冷眼時,她可以一件一件地數着那些讓她高興的事情,借此沖淡心裏的難過。

随着年歲漸長,許清辭進入了叛逆期,她不再逆來順受,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大不了就是大吵一架。

後來上了大學,她像一只被放出籠子的小鳥,看什麽都是新鮮的。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回過家,今天是她和媽媽時隔兩年的再一次相見。

媽媽一如既往,一見到她就恨不得殺了她。

許清辭沒再像以前一樣和媽媽争吵,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再也不會醒來的許世芙。

沒過多久,警察過來把她叫走,并交給她一部手機,警方将這次的事故定為交通意外。

距離事故發生五分鐘前,許世芙有兩段通話記錄,一個是打給許清辭的,一個是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許清辭一看到通話記錄就懵了,根本沒去細想另一段通話記錄是打給誰的。

她癡癡地看着打給自己的那段通話記錄,“你先冷靜一下,我回去再跟你解釋。”姐姐最後的話在腦袋裏不斷地回響。

許清辭痛苦地捂住頭,然後猛地發現,她的任性終究還是害了姐姐。

“都是你的錯!”,“為什麽是你活着?”,“為什麽你可以若無其事地活着?”……

媽媽過去二十年來的謾罵如走馬燈般在她的腦袋裏一一閃現。

那天她忘了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已經兩年沒用的房間一塵不染,幹淨得像是昨天才打掃過。

許清辭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潔白的天花板。

她應該是傷心的,可卻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

許母自從醫院回來後整個人就不太正常,經常在客廳裏踱步,然後走到許清辭的房間,指着緊閉的房門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

許清辭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好幾天都沒有出門。

晝夜颠倒,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她腦袋昏沉幾乎要暈過去時,房門忽然被擰開了一條縫。

刺眼的陽光随即溜了進來,一同溜進來的還有兩歲的許疏然。

那段時間,是兩歲的小家夥将她從深淵中一點點拖拽出來。

她恢複過來後也曾想去姐姐的房間裏查找許疏然的身世,可每當許清辭靠近許世芙的房間時,許母都會不知道從哪個地方溜出來,守着房門死都不讓她進去。

後來許母的精神漸漸不佳,被送去了療養院。

許清辭為了更好地照顧許母,決定搬家到舊街鎮,收拾行李那天,她鼓足了勇氣才踏進姐姐的房門。

出乎意料的是,她找不到一丁點兒關于許疏然爸爸的東西,反而全是關于許清辭的。

姐姐的屋裏有一個大紙箱,裏面裝滿了各種玩具還有一本記事本。

記事本上幾乎對每一個玩具都寫了一篇日記。

“妹妹會叫我姐姐了,我給她買了一個洋娃娃,可是媽媽很生氣,我只好撒謊說是給我自己買的。”

“今天是我十三歲的生日,可是妹妹偷吃了我的蛋糕,我把她打了一頓,她卻哭着說:‘我也想過生日,我怎麽沒有生日?’,她還想有生日?想得倒挺美。”

“今天讓妹妹給我送情書了,這小家夥有時候還是有點用處的。”

……

“今天又是加班的一天,失眠睡不着,我怎麽想起許清辭了?我才不要想她。”

“許清辭考上一個不錯的大學了,我要不要獎勵她電腦和手機?”

“快遞不收,電話不接,家也不回,許清辭,真有你的。”

“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擅作主張,我只是不想她和我一樣走錯了路。”

許清辭怔怔地翻到最後一頁,視線早已被眼淚模糊。

她忽然發現,許世芙對她的态度早已發生了變化,只是她不敢相信,一直逃避。

讓她生生誤會了好多年,一直到這場意外的發生……

許清辭漸漸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她深吸一口氣,胸腔被涼風紮得刺疼,她從楚酌言懷裏掙脫開來,直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姐姐手機裏的最後一通電話在自己腦袋裏蹦出來。

她竟然忘了那通電話?

許清辭上前一步,“你和她的最後一通電話是不是在五年前的九月份?”她面色平靜,聲音清冷。

張崇安一頓,陷入回憶。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确實在九月份給許世芙打去了電話,她已經和自己分手了好多年,無論他怎麽挽留,她都不肯回頭。

忽然有個朋友告訴他,偶然撞見許世芙抱着一個小孩去醫院看病,那個小孩差不多兩歲,和他們最後分手的那段時間恰巧對上。

一聽到這個消息,張崇安欣喜若狂,從醫院裏要來聯系電話,急不可耐地給許世芙打去電話。

一開口就說:“你不願見我沒關系,但我是孩子的爸爸,你不能不讓我見孩子。”

電話傳來有些慌亂的聲音,“你怎麽知道的?”

張崇安說:“你別管我怎麽知道的,你就讓我見見孩子吧。”

電話那頭猶豫了一瞬,張崇安放下心來,他以為許世芙絕對會答應他,哪知卻等來了一陣刺耳的巨響,接着電話就被挂斷了。

後來無論他怎麽撥打都打不通了。

許世芙從此與他徹底斷聯,為了找她,張崇安心不在焉,賣掉了家裏的資産,哪裏有許世芙的消息,他就去哪裏,可惜每回都是撲了個空。

看着眼前的許清辭,張崇安從興奮到失望,表情頹然至極。

他忽然又想起來了什麽似的,他趕緊說:“你認識許世芙對不對?我有事找她,你能不能幫我說說好話。”

見她死死瞪着自己,又趕緊說:“你說的沒錯,我确實給她打過電話,你……”

他還沒說完,許清辭忽然沖了上來,揚手甩了他一個大耳光。

張崇安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後退了幾步,他捂着臉擡起頭來,他想發作,但見許清辭一臉恨不得殺了他的表情,張崇安沒來由地不安起來,“世芙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他上前幾步,卻被楚酌言擋住。

楚酌言冷冷地盯着他,冷聲說:“張崇安,你還記得我嗎?”

張崇安一愣,覺得他的聲音有些耳熟,“是你?昨天的電話是你打的?”

“對,我約你到賀市見面,可是你沒來。”楚酌言目光一凜,接着說:“我說過的,過時不候,你想知道許世芙的消息?絕不可能!”

張崇安一聽這話頓時慌了,他祈求道:“別別別,我,我是想去賀市的,可是有人讓我別走,還說我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世芙。”

“你現在說什麽我都答應,只要你肯告訴我世芙在哪兒。”

張崇安兩腿一軟,幾乎跪在地上。

楚言酌嗤笑一聲,他看了一眼許清辭,轉頭盯着張崇安說:“現在立刻給我滾回賀市去,一輩子都不要出現在這裏。”

“好,好,我現在就回去。”張崇安從地上爬了起來,轉身向前跑去。

周遭頓時安靜了下來,許清辭呆愣地杵在地上,整個人瘦弱單薄,仿佛風一吹就倒。

楚酌言向前幾步,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雖然不了解事情的經過,但也隐約察覺出許世芙的死和張崇安有莫大的關系。

楚酌言伸出手,猶豫了一會兒,輕撫她的肩膀。

許清辭似是從迷惘中回過神來,她轉身抱住楚酌言,他的肩膀寬闊,身體發燙,微涼的指尖貪婪地汲取着他的溫度。

她将腦袋埋進他的胸膛,“原來我一直都做錯了。”許久,許清辭緩緩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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