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崩塌
重新溫了一壺茶,蘇婵親手為長公主奉上。
“我自是有留下的理由。”
卻不明說,那讓她不顧家訓與自己聲名、冒險要留在京城的理由究竟是什麽。
長公主心下倒是有幾分揣測,但不便問,她看了眼蘇婵遞到面前來的清茶,笑了聲:“本宮欣賞你的才學,敬你是谷乙老人的曾孫女,本着敬師敬賢的态度想留你在我府上教我那丫頭念書寫字,一則免去你牽涉朝政,二則可解你如今困境。但蘇姑娘似乎,并不滿足于此。”
聲音明顯多了幾分疏離。
“曹家在京城是個什麽态勢,我想你也清楚,你如今在明面兒上開罪了曹家,本宮若是幫你,實際是站在曹家的對立面,也就意味着整個長公主府都要同陛下作對。你既不願同我交底,本宮如何敢冒這個險?”
蘇婵早料到長公主會這般态度,颔首淡淡一笑,“明白。”
“殿下今日不論作何種決定,都是情理之中,民女也不希望将殿下置身于一個兩難的境地。”
“但是,有一句話,民女不得不與殿下說。”
随着遠處的一聲悶雷,大雨瓢潑而下,屋內的視線頓時昏暗了不少。
“——城門失火,必定會殃及池魚。”
……
雨下得大了。
青音和雲知各撐一把傘護送蘇婵到馬車裏面,還是免不了沾了些寒意。
青音忙拿了薄被讓蘇婵捂着,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
“那也得注意些,不然将來準得遭罪。”
這倒是說的實話。
蘇婵跟着曾祖父在山中雲游的那段時間,赤腳下過山澗的寒泉,也曾在大雪封山的時節為了畫一只松鼠在雪地裏趴幾個時辰不曾動。
大約就是因着年少時這般不注意,所以她體質虛寒,每逢月事便要丢半條命。
這樣一想,蘇婵倒覺得自己如今确實不能再像當初那般了,否則年紀再大些的時候,遭罪的還是自己。
由着青音将自己捂得緊實,蘇婵覺得有些悶,便将窗戶打開了條縫。
她其實很喜歡雨天。
原先在山野中時,遇到下雨天,曾祖父總會高興得像個孩童,背上蓑衣和畫具出去觀那煙中雲山,蘇婵也會跟着,雖說看不懂曾祖父筆下的山林,卻也能依稀體會出那麽幾分別樣的趣味來。
後來回到京城,不能像原先那般自由,好在家中後院有個還算不小的池塘,她便讓人弄來一艘小船漂在塘中,想象自己身處在曾觀摩過的一幅幅山水畫卷中。
那時的她像一陣風,又似一朵雲,閑散自在又無拘無束的,多快活。
然而啊,然而。
“姑娘今日同長公主聊了那樣久,可是真見着曾老爺的真跡了?”
青音的話把蘇婵的思緒拉了回來,她收回視線,淡淡“嗯”了聲,“曾祖父盛名在外,連宮廷畫院都藏了他的畫,長公主那有幾幅小品不足為奇。”
得了這話,青音掩唇開起玩笑來,“那我同雲知是不是得趁着如今多藏幾幅姑娘的手稿?不若再等幾年,怕是京城各家都要搶着收姑娘的畫了。”
蘇婵手輕輕一抖,嘴角微不可見地滞了片刻。
好半晌後,她才垂眸掩去眼底的苦澀,輕輕應了聲:“也許吧。”
……
回到府中已是申時。
馬車方停,門口的小厮便迎了上來,看也不敢看蘇婵的,“姑娘,老爺讓您回來後去書房找他。”
“曉得了。”
這會兒蘇世誠也剛從國子監回來不久。
他今日去國子監遞了辭呈,跟同僚和門下學生們道了別,也算是做了個了結,祭酒和司業知道留他不住,便也沒多說什麽,只留他在國子監講了最後一堂大課。
回來後他便聽說,蘇婵出門去了。
蘇世誠神色凝重,他生就是張刻板的臉,不笑的時候總有幾分“生人勿近”的威懾力,如今嚴肅起來,更是讓人不自覺地發怵。
蘇婵進來時看他這副神色,便知是大事不妙。
蘇世誠問她:“去哪裏了?”
蘇婵沒敢撒謊:“長公主府。”
“哐”地一聲,蘇世誠拿鎮紙拍桌,提高音量:“我看你是疏于管教,已經不把為父放在眼裏了!”
蘇婵不做聲,就那麽靜靜地立在門口,不辯駁也不解釋。
身後的雨越下越大,院落缭繞了層霧氣,好似人間仙境般。
父女二人卻這般對峙着,誰也不讓。
過了良久,蘇婵才緩緩開口:“您知道此番禍事并非無故生發,是嗎?”
“打一開始您就清楚蘇家現在的處境并不像從前那般來去自如,所以才同母親說,要定下我與趙家的親事。您知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所以壓根就沒想過自己能清清白白地回來。”
蘇世誠聽她這般開誠布公,眼裏怒意更甚。
他盯着蘇婵,盡量克制着自己的聲音,“你既然明白,這個時候就更應當安生,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去與長公主結交!”
又是一陣沉默。
片刻後,蘇世誠輕嘆了一口氣,緩了神色,“韞玉,你母親身子一直不好,別做讓她擔心的事情。”
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蘇婵抿唇不語。
打從生下她之後,蘇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将養了多年也不見好轉,也正因為此,蘇世誠才在蘇婵年少時疏于對她的管束,讓她随着祖父蘇谷乙生活。
上一世,蘇夫人便是在她入獄的那段時日病逝的,此前蘇婵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啓都近郊的祈安寺。
她告訴母親,她要休夫。
那日母親去祈安寺的本意是為她祈福,聽了這話後,卻也只是沉默半晌,而後應了一聲:好。
沒問她原因,也沒勸她一句,只是在跪拜完神靈後,将求來的平安符放到她手中。
那時蘇婵滿心都想着如何擺脫趙家的桎梏,又哪裏會想到,她這番訴求無異于是在告訴母親一件足以擊垮她的事情,便是——
她的女兒這三年來,過得一點都不好。
思及此,蘇婵原本堅定的內心又開始搖擺不定,她以前從未想過,當一個人有了牽挂和在意,做決定的時候居然會那樣難。
似是看穿了她的猶豫,蘇世誠起身,“我已與你祖母傳了信,再過幾日,便啓程回江南吧。”
蘇婵站在原地垂眸沒動,像是掙紮又像是妥協,蘇世誠從她身邊走過,在即将跨過門檻的時候,他望着院中煙雨朦胧,突然喚了她一聲——
“孩子啊,”聲音帶着幾不可聞的暗啞,在停頓了許久之後,他才又緩緩開口:“別怪為父自私軟弱。這天底下,沒哪一個父親舍得自己的孩子過得不好。”
……
那大概是蘇婵記事以來,父親頭一回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的情緒,說這樣的話。
蘇婵印象裏的父親,性情中有着蘇家人一脈相承的寡淡,不怎言笑。
他不像別人家的父親那樣,會領着孩子上街買零嘴,或是把孩子舉在肩頭玩兒。
她與父親最多的相處模式大約就是,她習字作畫時父親在旁看書,稍稍走個神,戒尺便輕拍在她桌前,告誡她:“專注。”
因而,當蘇婵聽到父親那句帶了顫音的解釋時,怔愣過後,內心的最後一絲防線也随之崩塌。
她又想起了前世——
那麽孤傲又寡言的父親,在被人構陷與魏王府結黨營私之後,不聲明也不辯解,在一個寂寥的夜借着月色踏過國子監門前的那條石子路,來到宮牆旁邊,選擇了那麽悲壯又那麽令人不齒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蘇婵閉上雙眼,藏去眸中的盈盈水汽。
罷了。
……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就是,忠孝兩難全吧。雖然用“忠”這個字形容女鵝對世子的感情不太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