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誘師· (1)
蘇婵聽得一愣,不知是因為他叫了她“蘇韞玉”,還是因為他說的那句。
夕陽并沒有柔和陸暄緊繃的下颌,他板着臉看了蘇婵半晌,也不等她答複,便自顧自地繞過她,“回去了。”
蘇婵本來計劃要在武丘呆兩天的,她想置購一些崖柏盆景回去修繕南園。
京城雖有,但畢竟經過了商人之手,溢價嚴重不說,還将崖柏打磨得失了本來的品性。
但瞧着陸暄如今這模樣……怕是不合适繼續呆的。
“青音,你去客棧把東西收拾一下,今晚就回去吧。”
蘇婵把房間鑰匙遞給青音。
青音接過鑰匙後,和雲知對視一眼,遲疑問道:“跟着世子回去麽?”
蘇婵點點頭,也不等青音再回複,便去追陸暄了。
……
陸暄走得并不快。
聽到後面的聲響後,腳步更是放慢了些,但神色并沒有松動,眉心幾乎擰做了“川”字型。
其實剛才看到蘇婵平安無事之後,他便驟然冷靜下來。
蘇婵如今身邊跟着的暗衛皆是魏王府精銳,再說武丘離京城那樣近,實在不需要他這般大費周折地跑出來。
而且沒準他這樣沖動跑來,還給蘇婵造成了困擾。
這樣一想,陸暄頓時更加煩躁了。
于是等蘇婵追上來後,不等她開口,陸暄就自個兒先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聲音委委屈屈,好像犯了錯怕被責罰的小孩兒一樣。
蘇婵好笑,“什麽?”
陸暄卻不說,別別扭扭地別過臉,耳朵紅紅的,像是有幾分難為情,方才的氣焰瞬間消失不見。
“你是說,逃學這事兒不是故意的,還是——”
蘇婵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直呼我名字這事兒?”
陸暄沉默片刻,“都……”
“行,我原諒你了。”
陸暄愣愣地看着蘇婵,欲言又止。
然而那姑娘不知到底是看穿了他的難堪沒有,大方一笑,邁着步子繼續往前,“回去吧。”
陸暄猶豫片刻,跟上去了。
又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便放慢了腳步,始終與姑娘保持着三步距離,目光卻總是不經意地,往她身上落。
她今日穿的一身白衣,陸暄猜測以蘇婵一貫的喜好,應當是偏冷調的那種白,只是如今夕陽餘晖映在她身上,融化了那份冷,又無意中令那仙人般不可靠近的身姿透出了幾分溫柔。
肖唯唯近來總是同他炫耀,說蘇婵待她特好,特溫柔,她歡喜得不得了。
想到這裏,陸暄不由得“喂”了聲,語氣悶悶地說了句:“你以後別對那丫頭太好,慣得她得寸進尺。”
“她叫我一聲‘先生’,我便是她師長,是長輩,慣着點怎麽了?”
蘇婵側眸看他,中明顯帶有深意,可陸暄自是聽不明白,見蘇婵這般慣着肖唯唯,滿臉都寫着“不高興”三個字。
……
四月尾,陸暄參加完國子監月考之後,終于光明正大地跨出了集賢門,去了南園。
他到的那會兒蘇婵有事不在,亭子裏只有青音和肖唯唯的侍女陪同着。
見他來,肖唯唯一臉苦相,“我今兒可沒空陪你,蘇姐……先生給我布置了三百字小楷,錯一個字都不行。”
蘇婵平日裏待人雖是和氣,但在這些方面頗似她父親,分外嚴苛,偏生她這樣柔裏藏厲的性子将肖唯唯吃得死死的,半分都不敢忤逆。
陸暄看到肖唯唯緊擰的黛眉,上前拍了拍她肩膀,“我也不是來找你的。”
肖唯唯對他這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感到不滿,“你找先生啊?”
“不然呢?”
“你近來怎麽總喜歡找她?秦四海說你來南園比去賭坊拂音閣還勤快,”肖唯唯皺眉,“該不會是你們國子監的夫子不行,所以你來偷師吧?”
陸暄睨了她一眼,對她一副生怕有人觊觎自己家寶貝的神情感到無語,也懶得回應。
“她人呢?”
“不知道啊,說是有人送東西過來,應該在偏門吧?”
音落,便見幾個身着灰布衣的工人搬着盆景進來,蘇婵緊随其後,見到陸暄後輕點了下頭,而後指揮着工人将盆景放置好。
是幾盆天然的崖柏,陸暄聽說上回蘇婵去武丘就是為了置購崖柏,但因為他突然出現,臨時改了主意,只好差人送些過來她挑選。
想到這裏,陸暄還有幾分難為情,總覺得自個兒打亂了人家的計劃。
“世子,你過來看看?”
蘇婵讓人把盆景擺好之後,沖陸暄招了招手,“這麽些裏面,挑兩三個留下就行,你看看哪些比較合适?”
聽說這南園的修繕,完全由蘇婵自個兒親自設計監工,半點信不過旁人眼光,如今卻叫他來挑這麽重要的點景,像是十分信任他似的。
陸暄“噢”了一聲,上前十分認真地挑揀起來,亭子裏的肖唯唯見着了,撇撇嘴,繼續埋頭習字,時不時地擡眼瞄過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片刻後,肖唯唯幹脆停下筆,沖身旁一個侍女勾了勾手,小聲問:“你有沒有覺得……表哥和先生好像有點奇怪?”
“他倆也才認識不久吧?怎麽熟得跟認識了好多年似的?還有表哥也是,教我講規矩的時候一套一套的,怎麽他自己就不知道避着點?天天沒事兒往這裏跑,也不怕旁人說閑。”
肖唯唯一臉幽怨。
這侍女自然是不敢答的。
自家主子說這當然并沒有惡意,只是她打小孤單慣了,陡然遇着個溫柔又待她好的人,自然是掏心掏肺地想要回報這份好。
看得出來,這蘇家的姑娘在她家主子心中的分量,自是不一般的。
另一邊,陸暄半蹲在大小不一、形态各異的崖柏面前,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問蘇婵:“就不能都留下?這些品質都挺好的,也襯你這園子。”
聽了陸暄這,那些工人跟見了財主似的,眼睛都亮了。
蘇婵有些哭笑不得,一時也不好解釋,直接道:“三盆,不能再多了。”
“為什麽?這些品質真的不錯,在京城都不定能找到比這好的。而且你那麽喜歡崖柏……”
陸暄頓了頓,突然想到這太行崖柏價值不菲,就這麽一棵,都能抵尋常人家吃好些日子了,蘇家清正廉潔,在金錢方面自然是多有考量的。
這麽想着,陸暄也就大約明白了蘇婵的難處,當即拍板:“全都留下。”
“……”
蘇婵張了張嘴,剛要出聲,陸暄就立馬制止:“你喜歡便留下,不喜歡的我讓人搬回家裏去。”
“……行吧。”
當着這麽多人,蘇婵也不好駁了陸暄的面兒,半是無奈半是心疼地應了聲。
而後那些工人高高興興地抱着銀子走了,留了整整齊齊一排的崖柏,跟選秀似的擺在那裏,姿态各異。
蘇婵深吸一口氣,看向陸暄。
少年人卻是分毫不覺自個兒的行為有多敗家,一臉高興地沖蘇婵努嘴笑,“選啊,都是你的。”
肖唯唯也聽見了,輕哼了一聲,邊寫邊小聲嘀咕:“看舅舅知道了打不死你。”
便是這時,裴逸從外頭進來,匆忙行過禮之後便去找陸暄,湊到他耳邊小聲道:“主子,王爺叫您回去一趟。”
陸暄表情僵了僵。
蘇婵望過來,他心虛地笑了笑,反手擋着嘴,假裝鎮定,“他有沒說什麽事兒?”
“好像是說長公主殿下今兒進了趟宮,同陛下吵了一架,剩下的小的也不清楚,”裴逸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肖唯唯,“來時,王爺特地交代莫要讓侯小姐曉得,讓她安心跟着蘇姑娘念書。”
聽及長公主和陛下起沖突,陸暄眉心擰了擰。
姑母在京城一向安分,陛下又體恤她丈夫不在身邊,這麽些年也算多有照顧,無緣無故的,怎會吵架?
“世子若有要事,便先去忙吧。”
蘇婵的聲音将陸暄的思緒拉回,“一會兒結束,我會讓人送侯小姐回去的。”
陸暄走後,蘇婵望着留下的一排崖柏發了會兒呆,方才斂起情緒,來到肖唯唯身邊。
“寫得如何了?”
肖唯唯把寫好的字疊整齊遞給蘇婵看,觀察了一會兒她的神色後,方才嘟囔着開口:“姐姐你別太順着表哥了,他不知分寸得很,想一出是一出的,也不想想受這禮你心裏得多有壓力。”
蘇婵笑了聲,同青音說:“一會兒你把錢送去魏王府。”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肖唯唯趕緊抓着蘇婵的手,想解釋又不知當如何說,憋得小臉兒通紅,“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用把錢還給表哥的。”
“他也不缺這個錢,我就是覺得……他這事兒做得太沒分寸了而已,怕旁人曉得了說閑。”
覺得自個兒越描越黑,肖唯唯幹脆閉嘴,硬拉着蘇婵不撒手,“反正你不用給他錢。”
蘇婵無奈笑了笑,便也依她。
但這些實在是太多了,蘇婵挑了兩盆留下來,其餘便叫人收放好,打算等陸暄下次來的時候叫他拿回去。
肖唯唯覺得奇怪,就問:“姐姐既然喜歡,為什麽不多留些啊?”
“崖柏臨萬仞絕壁,孤絕而生,不應太多。多了,反而叫它失了本性。”
可肖唯唯瞅着院子裏奇形怪狀的崖柏盆景,一片綠葉也沒有,跟朽掉的木頭似的,十分費解為什麽蘇婵會喜歡這些玩意兒。
在她看來,蘇婵這樣的漂亮姐姐就應當養蘭草啊水仙之類的植物。
“可是蘇姐姐你……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崖柏呢?”
蘇婵頓了頓,似是想起往事。
“也許,是因為某個人吧。”
……
今年春上的雨水足,難得見一個大晴天。
蘇婵正在院子裏對着醫書辨認一些曬幹的草藥殼子,便聽得外頭有人來報:“姑娘,長公主殿下來了。”
“知曉了。”
蘇婵順手把書放在竹篩上,起身,青音見了,忙過來扶她。
瞧着院子裏曬着的各種藥材,不由問了句:“姑娘近來怎的對這些感興趣了?”
蘇婵笑了聲:“找點事做罷了。”
說着便到了偏廳,長公主已在裏面了,她今日進了趟宮,穿的是一身紫色底牡丹繡紋宮裝,看着比前幾回私下裏見時要疏離許多,就那麽慵懶地靠坐着,眉眼一擡,便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氣勢。
大約是在宮中受了氣,她這會兒臉色不大好,身邊跟着的侍女都低着頭,一句不敢說,連帶着蘇府的人也跟着忐忑。
蘇婵抿唇笑了笑,心下只覺得,這才是她認識的長公主。
行過禮後,長公主有些不耐地擡了擡手,示意身邊的人都出去,蘇婵也讓府中的下人退下,把門帶上。
屋裏只餘了她二人,蘇婵為長公主斟了杯茶。
長公主手撐着額頭盯着蘇婵瞧了會兒,突然開口,“聽說蘇姑娘前幾日去過一趟武丘?”
蘇婵“啊”了聲,漫不經心的,“去置購些家裏用的東西和香料罷了。”
“只是如此嗎?”
蘇婵笑,“長公主以為呢?”
長公主盯着蘇婵,目光不似以往,反而帶了幾分淩厲和考量,好像要把她刺穿一般。
蘇婵平和一笑,遞了杯茶上前,長公主看着那杯子,遲遲未接。
兩人始終保持着這樣的姿态,一個謙恭淡然,一個盛氣淩人,卻像是在無形之中張起了一道網似的,相互在用力地拉扯,不分伯仲。
蘇婵與長公主,當年畢竟都是太子陣營的耳目股肱,私下裏交集頗深,當初蘇婵在牢獄之中時還虧得長公主私下打點,免去了許多苦難,長公主與陛下起沖突受責罰,也多是蘇婵去替她求的情。
就這麽僵持了許久,長公主才輕笑出聲,接了蘇婵的茶放在桌上。
“我原先只以為,舞弊案過後,蘇家可以全身而退,離開朝堂,離開這污濁之地。不成想——你竟然,真的又回來了。”
“蘇婵,”長公主喊了她的名字,目光中帶了審視,“你到底要做什麽?”
蘇婵不答,長公主便又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殿下明明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來找我确定什麽呢?”
蘇婵端起茶杯輕輕晃了晃,“殿下會來找我,不正是因為發現,呈到禦前的所謂肖侯爺的家書,并非侯爺所寫麽?”
長公主臉色驟然冷下來。
她與肖時夫妻十數載,雖能一眼識得,卻還是不得不承認——
那封信,實在是學得太像他的了。
像到,哪怕旁人拿出肖時本人的字去比對,也不定能找出破綻來,若非那信的口吻實在太不像肖時的,便是長公主也不會發現異常。
“你為何能仿得侯爺的字?”
“侯爺當年與家父曾有私交。”
蘇婵随意找了個理由。
肖侯爺年少時确實拜與蘇家門下,與蘇世誠可謂是君子之交,但出于各種原因,漸漸斷了來往。
這事兒長公主倒也知情,蘇世誠那人雖說有點軸,卻是個重情之人,後來即便因為避嫌而同肖時斷了聯系,留他幾封書信也在情理之中。
“但你怎知,驿使會疏忽大意,剛巧将侯爺這次的書信遞送到陛下面前?又怎會知這信,能在武丘的驿站截到?”
“我先前便提醒過殿下,城門失火,定會殃及池魚。殿下心中分明已然明了,只是殿下怎麽也不相信,自己會是那被波及的魚。”
長公主攥緊了雙手,臉色難看至極。
當年先帝傳位于順昌帝的時候,曾将她與魏王叫至膝前,同他二人開誠布公地說了這個決定。
長公主自是無所謂,都是她的弟弟,對她來說,誰坐那個位置都一樣,她也曾真心實意地為二弟感到高興,并給予她力所能及的幫助。
結果卻是,順昌帝登基不到兩年,夫家被褫奪大權發至邊關鎮守,她留在京城,被變相地“監視”着。
都說坐在那個位置的人總有些身不由己,為此,順昌帝私下裏也曾在她面前痛苦落淚,她心軟,便想着只要不威脅到她們一家的安危,不論順昌帝要做什麽,她都可以不管。
誰知,那個小狼崽子,終于還是把心思動到她頭上了。
想到今日在禦書房的那場争執,長公主頓時沒有心思繼續同蘇婵交談下去了,便起身,冷冷丢下一句:“本宮今日有些乏了,改日若得空,還煩請蘇姑娘辛苦跑一趟。”
……
蘇世誠請辭之後,國子監五經博士之首的位置便空缺下來,禮部一時找不着人去替補。
這個位置的人須得明于古今、溫故知新、通達國體,精通儒學典籍,還須得德高望重,能讓國子監無論寒門還是貴族的監生都心服口服,最好出身還不能太低微。
更重要的是,還得讓蔡家和曹家的人都滿意。
放眼啓都,當真尋不出蘇世誠以外的第二人來擔這個位置了。
為此,禮部尚書賈闊頭都大了,這幾日兩方沒少派人上他家來打探,可舉薦的人選,确實是不盡其意。
這天賈闊正在府上書房看着舉薦的名單,整張臉幾乎皺在一起,外頭的人突然來報:“大人,長公主殿下來了。”
賈闊聽了,頓時慌裏慌張地把名單收好,剛要起身去外頭迎接,便見那人已經搖着小金扇、讓人攙扶着跨過了他書房的門檻。
“微臣見過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嗯”了聲,進門随意看了一圈兒,漫不經心問了句:“聽說賈大人近來為了替補蘇世誠的位置很是頭疼,不如……本宮來給你推薦一個人吧?”
“殿下想舉薦的人是……?”
長公主在賈府舉薦人選的時候,蘇婵剛從拂音閣把陸暄抓回來。
這已經是這大半月以來,她第三次抓他了,連肖唯唯都習以為常——每回陸暄被抓了,蘇婵都會先帶他來南園,然後再叫人送他回國子監。
對此,肖唯唯倍感奇怪,尤其每回表哥被抓了之後……好像還,挺高興的樣子。
趁着蘇婵不在的功夫,肖唯唯湊到陸暄面前,“你最近這是怎麽了?想方設法來南園,平時怎麽不見你這麽想我?”
“小屁孩兒懂什麽?”
陸暄敲着肖唯唯的桌子,“趕緊看你的書。”
“哎我說真的,你最近怎麽越來越奇怪了?我聽秦四海他們說,你近來老輸他們錢,聽曲子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還老瞟門,像是在等什麽似的——”
說到這裏,肖唯唯頓時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你該不會是,故意等着先生去抓你的吧?”
“你煩不煩啊?”
陸暄被吵嚷得沒了耐心,索性把書往她桌上一扔,抱着雙臂扭過身去,背對着肖唯唯坐在欄杆上。
從他這個位置望去,正好能看見湖對岸正與人在交談的蘇婵。
她這兩日似是有些疲乏了,臉上的笑容少了些,說時神情也不免帶了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可面對他的時候,總還是那麽有耐心。
陸暄目光不自覺地追随她,嘴角無意識地上揚。
是故意的,便又如何呢?
你來我往,願者上鈎罷了,他不信連肖唯唯都能看出他的故意,而蘇婵看不出來。
“表哥?表哥!”
肖唯唯在旁用力地喊着,半天不見回應,便起身:“你看什麽呢這麽入……”
還沒說,臉便被陸暄的大掌糊上,“寫你的功課去。”
肖唯唯:“……”
她這表哥,真是太不懂得憐香惜玉了。
不過陸暄收手之後,肖唯唯還是瞥見了他看的那個方向的身影。
肖唯唯神色頓時有些凝固,再回想方才陸暄的神色,一時便明白了什麽。
但又不敢确定般,遲疑片刻,肖唯唯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聽秦四海說,有姑娘喜歡你啊?”
陸暄“啊”了一聲,語氣懶懶的,“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兒麽?”
無論是相貌還是身份,陸暄在京城世家女子的心中絕對是排在頭幾位的,喜歡他的姑娘還真不在少數。
肖唯唯默默在心裏補了半句:就是,脾氣太臭了點。
“那你都習以為常了,還跟他們嘚瑟個什麽勁兒啊?你以前分明提都不屑提,”肖唯唯頓了頓,試探問:“是哪個姑娘啊?看你這麽在意,該不會也喜歡人家吧?”
“胡說八道!”
見他這反應,肖唯唯便曉得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了,趁勢追問:“還有,你憑什麽說人家喜歡你啊?是人姑娘親口告訴你的?”
陸暄猛地站起,居高臨下地盯着肖唯唯。
平日裏,肖唯唯最怕他這副模樣了,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可這會兒,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她竟迎着陸暄審視般的眼神,大膽說出心中所想:“該不會人家壓根沒說,是你自個兒自作多情吧?”
“肖唯唯,”陸暄連名帶姓地喊她,氣極反笑,“你跟我杠上了是吧?老子橫走京城多年,什麽樣的姑娘沒見過?人家喜不喜歡我,我還能看不出來?”
“說得好像你很有經驗似的。”
肖唯唯嘀咕了句,聲音很小,但還是被陸暄聽見了,一下便激起他的勝負欲。
“這麽跟你說吧。”
陸暄來了勁,盤膝坐在肖唯唯身旁,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裳。
“那姑娘呢,看我的眼神就跟看別人不一樣。那種眼神我真是太熟悉了,京城所有喜歡我的姑娘都這麽看過我。”
肖唯唯扯了扯嘴角,“你這也太主觀了。”
主觀到,有點不要臉。
不過雖是這麽說,肖唯唯還是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平日裏蘇婵與陸暄的相處情形,越發覺得,他說的這人應當就是蘇婵。
蘇婵生就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樣子,給人的感覺并非尋常人家那般平易近人,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只可遠觀而不可近,但她同陸暄相處的時候,确實是不太一樣的。
可肖唯唯并不覺得這就意味着蘇婵喜歡陸暄。
因為蘇婵待她,也是如此。
“就知道你這小屁孩什麽也不懂。”
陸暄懶懶睨她一眼,掰着手指頭數道:“除了這個,那姑娘還幫我寫過功課、幫我解圍、在我手受傷的時候幫我請大夫,還送我她親手調制的香。這難道還不是喜歡?”
“而且在這之前,這姑娘同我并沒有太大的交集,突然如此,你還能找出別的理由來?”
“……”
聽到蘇婵幫陸暄寫過功課,肖唯唯頓時垮下臉來。
雖然她覺得,這些理由還是構不成陸暄所說的“喜歡他”這條結論,但是!
這些陸暄有的,她都沒有!
“我都能猜到你說的這姑娘是誰了。”
肖唯唯語氣悶悶的,和陸暄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湖那邊蘇婵的方向。
蘇婵正向那傳信的書童點頭行禮,淡笑道:“煩你回去同你家公子再确認一番,除了筆墨紙硯酒,是否還需要備些別的什麽。”
書童禮貌回敬:“有勞蘇姑娘。”
近來京城文壇的各位名人與蘇婵頗有私交,但礙着她是個姑娘,不便私下見面,故而都是讓書童侍女代為傳信。
下月中旬,他們打算舉辦一場詩會,想要将地點定在蘇家的南園。
送走了書童之後,蘇婵便叫來了陶繼,“你去打聽一下都有哪些人會來,拟份名單給我。他們喜什麽不喜什麽都要了解清楚,東西備齊全些,切不可輕怠。”
“是。”
青音從外頭進來,壓着聲音告訴蘇婵:“姑娘,長公主已從賈府出來了。”
“知曉了。你去找人來送世子回去吧,”蘇婵看向亭子的方向,神色淡然,“雖然陛下短時期內不會找麻煩,但眼下,還當小心為妙。”
見着蘇婵望過來,兩人心虛地別過視線。
陸暄輕咳一聲,半掩着微紅的臉,好似心事被拆穿一般,略有些難為情。
這還是陸暄頭一回在這事兒上面跟人開誠布公,對方還是個小丫頭。
不過既然已經說開了,他也懶得故作忸怩,便拿胳膊肘撞了撞肖唯唯,挑眉,“那你現在覺得我說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同旁人他不會屑于去炫耀一個姑娘的喜歡,可這丫頭老喜歡跟他争,他非要讓她心服口服地承認,蘇婵待他,比待肖唯唯要更好、更溫柔、更有耐心。
因為,蘇婵對他的好是自然生發且心甘情願的,而她對肖唯唯,只是單純出自師徒關系。
肖唯唯聽出陸暄語氣裏的炫耀了,氣得不輕。
她最讨厭這表哥在什麽事兒上都非要跟自己争個高下了,阿爹待他更好,阿娘也是,現在就連唯一最疼她的蘇姐姐,他也要來争!
肖唯唯頓時氣血往頭上翻湧,一時口不擇言,“明明是你喜歡她,才不是她喜歡你!”
“……”
像是突然往平靜的水面,扔了一顆雷一般,“轟”地炸開過後,寂靜無聲,卻又餘了一地的狼藉。
陸暄怔愣了好半晌,方才皺眉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啊?你——”
“怎麽又吵起來了?”
輕柔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陸暄呼吸猛地一滞,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用力撞了下般,停了一瞬,跟着又猛烈地跳動起來。
——明明是你喜歡她!才不是她喜歡你!
肖唯唯的反複在耳邊響起,像是一股繩纏繞在脖間,勒得陸暄喘不過氣。
他僵在原地,幾乎不敢回頭去直視蘇婵。
“這次是因為何事争吵?說來聽聽,”蘇婵沒覺察到陸暄的異常,拿了蒲團跪坐在旁,看着他的背影,“還有世子,你這月的考核成績我可看到了,就沒有什麽想說的?”
俨然是一副師長的姿态,肖唯唯這下更加确定,蘇婵待陸暄和待她,并沒有什麽區別,而且聽蘇婵如今的意思,是在護着她。
內心高興的同時,肖唯唯不禁揚起下巴,沖陸暄挑釁地笑了笑,好像搶贏了零嘴的孩童一般。
陸暄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全程看也沒看蘇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同她鬧別扭。
蘇婵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拿起手邊的書,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便問肖唯唯:“今日的功課習得如何了?”
“噢,都在這裏。”
肖唯唯乖巧地把一沓信箋疊得整整齊齊遞給蘇婵,然後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蘇婵的神色。
片刻後,她才解釋了句:“那個……表哥不是在同你生氣。”
“我知道。”
蘇婵笑了笑,他那脾性她早就了如指掌,那麽多年,陸暄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孩子心性,從來不會真的因為什麽事在她面前動怒。
她唯一一次見着他滿是戾氣,大約就是那時在趙家府門前,他端站在門口,一身玄色滿是陰狠之氣,便是她遠遠瞧見了,都不禁為之膽顫。
見蘇婵不怎在意般,肖唯唯松了一口氣。
可又覺得,她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叫人有些拿不準她的心思。
畢竟,表哥那個誤會,不可能是空穴來風,萬一真的确有其事……那她剛剛豈不是,說錯了?
“那個……表哥剛剛好像是說,他有喜歡的姑娘了,可能覺得難為情才跑掉的,”肖唯唯試探地觀察着蘇婵的神色,“蘇姐姐,你好奇那姑娘是誰嗎?”
說完又覺得有些太刻意了,肖唯唯趕緊補道:“就……我覺得表哥那脾氣吧,就還挺讓人好奇,那得是什麽樣的姑娘才能讓他去喜歡。”
蘇婵一邊檢查着肖唯唯的功課,一邊聽她說着,嘴角的弧度溫和如一,不見分毫其他。
肖唯唯頓時心涼了半截。
完了。
表哥這是要……單相思啊。
“蘇姐姐,”肖唯唯咬咬唇,不死心般又問了句:“你真不好奇啊?”
蘇婵“嗯?”了一聲,合上書,淡淡笑了聲:“世子的确到了情窦初開的年紀了。”
不過,大約這個姑娘是沒成的。
蘇婵記得當年陸暄下獄拜師的時候,應當是十八歲左右,那個時候他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正室之位更是空缺,太子妃的位置就成了朝堂各方争搶的目标。
可陸暄到底還是有自個兒的想法的,當時東宮雖然根基不穩,但他也不想以聯姻的方式拉攏任何一方勢力,更不想面臨将來如順昌皇帝一般,依仗外戚又反過來被外戚掣肘的局面,因而直到蘇婵死去,東宮一直沒有納過妃。
想到這裏,蘇婵不由輕嘆了一口氣。
看來這事兒,還得她來操心才行。
……
陸暄打南園離開之後,又繞回了拂音閣。
這會兒秦四海正在同一幫青年人聚在一起賞玩字畫,見陸暄又回來了,一臉震驚:“你不是被你那老師抓回國子監了?怎麽又回來了?”
“那我妹老師,跟我有什麽關系?”
“還不都一樣?你跟你妹又沒差輩,”秦四海不以為然,順手拿起桌上的一幅卷軸湊到陸暄面前,“哎你眼光好,幫我看看,這畫得不錯吧?”
秦四海家從商,雖也識字看書,但對書畫這方面着實沒什麽品味,又喜歡買,每回都花了大價錢買些不值當的東西回去,被秦老爺子一頓痛罵,還要被陸暄嘲笑十天半月。
之後秦四海就學聰明了,但凡有人向他推銷,必然先問過陸暄的意思。
陸暄神情恹恹,本來沒什麽興致,餘光瞥見那畫的內容之後,眸光一凝,立刻從秦四海手裏奪了過來,皺眉,“這誰畫的?”
“這你還看不出來啊?”
秦四海指着左下角的題字和印章,“許鑒許大畫家啊,給宮裏皇後嫔妃都畫過畫像那個,他近來好像常畫這種民間的美人,這張蘇大才女的畫像可有好多人擡價争搶呢。”
“哎不過我說,咱們這京城畫人像的也不少,怎麽偏就這張那麽多人想要?雖說畫裏的這人名氣比較大吧,但還不是張紙片……”
後面的陸暄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雙眼死死盯着畫中那人。
許家是書畫世家,世代都在宮廷畫院供職,為歷代帝王、後宮嫔妃及高官權臣作畫像,所作人像栩栩如生。
而許鑒畫的這張《嗅花圖》,更是叫人一眼看出畫中之人——
就是蘇婵沒錯。
畫中的她一身碧色襦裙,身披白色裘衣,正捧着書坐在一塊石頭上,手上攏了一束小花兒,優雅而從容,而在她手中的那本書上,還落了一只漂亮的蝴蝶。
當真是刻畫得入木三分。
按說以蘇婵在京城的名氣,以她為原型作美人圖的畫家并不在少數,可不知為何,陸暄見着了許鑒畫的這張《嗅花圖》,竟覺得心口悶悶的,十分不暢快。
他把畫卷往秦四海手裏一扔,冷冷罵了聲:“登徒子。”
畫得那樣像,定是細致觀察了許久的,陸暄一想到有人在某不知名的暗處盯着蘇婵,心裏莫名煩躁。
“诶喲我的小祖宗!”
秦四海差點要跪着接那畫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将卷軸扯斷。
确保沒有損傷之後,秦四海叫人将畫軸收好,這才坐到陸暄身邊來,給他倒了杯茶,“怎的你這是?走的時候不還心情好好的?被老師罵了?”
陸暄擡眼,神色涼涼。
“你妹,你妹,”秦四海投降,“被你妹的老師罵了?”
“沒有。”
陸暄表情很差,雖然盡力克制了,心裏卻還是忍不住在意那幅畫。
便問秦四海:“許鑒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