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或許在世人眼中,開封府絕非善地,暗無天日的牢獄,寒光閃閃的鍘刀,評判是非,斷人生死。可是在我眼裏,卻也平靜如水,畢竟,避居後舍,照顧一個卧床之人服藥起居,能有什麽大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漸漸可以下床行動,每次下床,他都要在院中舞劍。初時舞不久便要歇息,坐在院中石凳上一邊氣喘連連一邊與我說笑,還自嘲似地道“白爺爺這副樣子,若是被那臭貓看到,不得被他笑死”。我便道,“不妨,展大人公務繁忙,白天不會到這裏來的。”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嘆道“是啊,鎮日住在這開封府裏,倒有好一陣沒看到那臭貓了。”後來,他的身子又恢複了些,便不再與我說笑,只是舞劍,直舞得園中劍影閃爍,落花紛紛。我站在一旁,看着白衣飛舞,劍光和着風聲,便如初雪霏霏,暮雨簌簌,透着幽幽寒意,突然間白影一閃,向院門掠去,又突然停住,險些撞上那襲紅衣。
“白兄好劍法,好輕功。”
“哼,你這臭貓真是奸詐。”
“展某誠意誇贊,如何說是奸詐?”
“你明知道白爺爺元氣未複,功力遠不如當初,剛才一縱差點撞上你這瘟貓,心裏不知道怎麽笑我呢吧!?口蜜腹劍的臭貓!”
展昭只是笑,不再說話,徑直向我走來,抱劍示意,道:“這些日子,有勞了。”
我連忙回禮,“展大人不必客氣。”
展昭擺擺手,看向身後的人,笑道“若不是你細心照顧,這白老鼠哪能好的這麽快,這會怕是還躺在床上呢,怎麽會有力氣跑出來罵我?”
“臭貓,你……”
白玉堂說到這突然停住了,瞪向我身後的屋頂,大吼一聲:“心悟,小心。”
我慌忙回頭,卻看到幾個黑衣人向我撲來,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被他拉到一旁。展昭持劍縱上,與幾個黑衣人鬥在一起。白玉堂元氣未複,又剛剛舞了劍,護着我邊打邊退,顯是十分吃力。我不懂武功,卻看得出展昭絕對淩駕于圍攻他的幾人之上,只是苦于以一敵多,無暇回身照顧我們。一時間,剛剛還平靜安樂的小院滿是刀光劍影,突然,我聽到了皮肉撕裂的悶響,回頭看,卻呆了,白玉堂右臂中了一劍,鮮血頓時噴濺而出,而我心心念念的那襲白衣,此刻布滿了點點血梅。
“白兄,帶心悟走。”展昭一邊纏鬥一邊向這邊大喊。
又是一道劍影閃過,白玉堂突然伸出左臂,将我攔腰一提,一個眨眼的瞬間,我們已經躍上了開封府的屋頂,我閉上眼睛,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白玉堂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聲終于停了,喘息聲卻變得更加沉重。我扶着白玉堂,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他的胸膛貼着我的肩,我似乎能夠感受的他的血在不斷地流走,體溫也在一點一點下降。我在山中一居十四年,看雲舒雲卷花落花開,道是心如止水,此刻卻是千石入湖,說不出的慌亂。
不,你不能死,我幾乎叫出聲來,慌忙把他扶到牆邊坐下,拉過他的右臂,那條袖子早已被血染紅,傷口不深,卻傷在動脈,血流不止,師傅未教我武功卻曾教我認脈識穴,教我些救急醫道。我撕下血衣,用力捆在傷口上方,血漸漸止了,我稍稍解了傷口的捆縛,撕下自己柔軟幹淨的裏衣包紮在傷口上。手觸上他的臂膀,竟在不斷地顫抖,我甚至希望師傅曾經教我念幾部經,菩薩不能讓師傅清心,或許可以讓白玉堂少減疼痛也未可知。
Advertisement
“阿彌陀佛。”白玉堂終于微微睜開眼,我心頭一松,竟脫口而出。
“哈哈,你這小和尚,咳咳,跟你一起這麽長時間都沒見你誦佛,怎麽這會兒倒有雅興?”
看着他蒼白的臉和依舊燦爛的笑顏,我連忙別過臉去,師傅說,以淚洗心最是幹淨,只是在山中十餘年皆無可泣之事,如今,卻當真險些掉下淚來。
“我們該去哪?”
“那些人,是沖你來的?”
我搖搖頭,一個剛下山的小和尚,哪裏來的這般厲害的仇家,只是當時我并不知道,有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逃,卻擋不住它會找上門來。
“哦?那就怪了,哼,肯定是那只臭貓不知從哪裏惹了麻煩來,開封府那邊讓他應付,咱們回陷空島去。”
陷空島遠在松江,有千裏之遙,他傷重無力,經不得行路颠簸,好在五鼠的名號實在好用,我拿着他的劍随便找了當地的镖局,裏面的人馬上準備了上好的馬車,要送我們前行。他不願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執意不肯讓人護送,我只得請他們雇了當地的馬車,随我去找他。看到車夫不是江湖中人,他也就不再說什麽,掙紮着上了馬車,便重重地躺在座上的軟墊裏。
“一路南行,去陷空島。”
手臂上的布又一次被血浸紅,我慢慢地拆開,撕下一塊裏衣小心擦掉傷口旁的淤血。镖局裏的人聽說他受了傷,立刻捧出最好的金瘡藥,單看那整塊青玉雕成的藥瓶便知道是珍稀之物,果然,上藥後片刻,血便徹底止了,我緩緩幫他敷藥,卻不想他騰地睜開了眼睛。
“疼嗎?”我的手又在抖了。
“哈,咳咳,小和尚,白爺爺闖蕩江湖這麽多年,什麽大傷小傷沒受過,這點算得什麽,你只管弄,怎麽婆婆媽媽的,跟個女孩一樣。”他勾起嘴角,笑容明耀。我松了口氣,将傷口上糊了厚厚一層,包好後不禁又念了聲“阿彌陀佛”。
“哈哈,咳咳……”他笑聲未斷,眉頭卻皺了起來,原來我并不知道,這上好的金瘡藥其實霸道得緊,偏偏我又糊了那麽厚的一層,那受傷之地此刻不知承受着怎樣的火燒火燎。
“對不起。”
“不妨事,藥多上些,好得快。”
我坐在他身邊,看着他一邊皺眉一邊笑,心裏突然生了說不出的委屈。
師傅說世上沒有永恒,可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白玉堂,若能永遠在他身邊,生命也該是明亮的吧。
偏偏,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