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又是“铛”的一聲,将我從冥想拉回現實,只見展昭長身挺立,三尺青鋒徑直斜下,指向倒在地上的那抹白。
“你受傷了?”我跑過去,想扶起他,他卻一動不動,直看向展昭,那對眸子在月光下亮的驚人。白衣壓在身下,蹭了泥土。
半晌,他轉向我,勾起嘴角:“小和尚放心,白爺爺再不濟,也不能讓這臭貓傷了,來,扶我起來。”
“白兄,還是讓展某送你回莊。”
“滾開!”
我身子一震,平日裏見他嬉笑怒罵談笑風生,卻從未這樣生氣過。他一把推開展昭的手,伸手向懷中摸去,掏出一個圓滑小巧的煙火彈,塞在我手裏,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但你既信我白玉堂是好人,又照料我這些日子,白玉堂便交了你這朋友,你此番跟他前去,若是遇險,便拉了信引,放這煙火,我五兄弟只要看到,定會趕來助你。”
我握着那煙火彈,上面還殘留着他的體溫,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便點點頭。他回轉身,向展昭看了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向莊內走去。我定定地看着他離開,心下煩亂不堪。展昭收了劍,過來道:“走吧,他回莊裏去,有幾位哥哥和大嫂照料,不會有事。”我擡起頭,看到展昭的眸子,平靜如昔,突然想起師傅的話——這世間多少人看不清自己的心,等到韶華已去物是人非,才空恨當時已惘然。
展昭,你道冤家難解,卻不知他揮劍向你,也只為三分不解相思惱,九度難消旁人愁。
……
我終究跟展昭回了開封府,依舊是那個人來人往的院落,依舊有着平滑的青石和淡淡的藥香,卻再也沒有了那抹白,沒有人笑着叫我:“小和尚”。
“大人。”
後廳,包大人端坐案後,公孫策侍立一旁,我回頭看到展昭剛剛換上的紅色官衣,仿佛一切都沒變,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包大人緩緩起身,走到案前向我拜倒。
“包大人,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
包拯沒有擡頭,卻清清楚楚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太子殿下。”
Advertisement
我低頭看看他,又看看身上的僧衣,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只是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命運講的笑話,大半是不好笑的。上天寫就的安排,總是不如人願,即使一世糾纏,也逃不過兩手空空。
“十四年前,天子即位不久,蘭妃娘娘誕下龍兒,皇上大喜,以為天降吉兆,昭告天下,封為太子。當時,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卻不知實為雲雷屯也。皇叔趙構獨霸襄陽多年,招兵買馬,收買人心,謀反之心,昭然若揭,無奈天子即位日短,國本不固,動不得他。後來,宮中竟出了奸細,意欲謀害太子,幸而被人識破,太子得保。皇上震怒之下又不便發作,只得與八賢王密商對策。”
“八賢王深思良久,提出‘真假太子’的掉包計,以自己親生的幼兒代替太子,而将真太子送出宮中,交本府托人撫養。本府有一摯友,本在大相國寺出家。他聞此訊息,自告奮勇,帶太子尋山隐居。沒想到,皇上與襄陽王這一戰就戰了十幾年,而我那摯友與太子也在山上住了這十幾年。”
我聽着包大人娓娓陳述,仿佛做了一場夢。本以為自己象山中的一棵樹,靜待歲月流轉,卻不知命運為我安排了這樣的驚心動魄。有人為我舍棄幼子,有人為我隐居荒山,而那個孩子,頂了我的命。
“那個孩子,他還好嗎?”
“世子自襁褓之時入宮,所幸未遭奸人傷害,如今也與你一般大了。他雖非天子親生,但多年來承歡膝下,聖上對他也頗為寵愛,尤其,尤其自八賢王死後,對世子愈發恩寵。”包大人說到這,頓了頓,又道:“不過,畢竟太子你才是真命天子,他終究要尋回自己的宿命。自半年前,襄陽王舉事被平,皇上便籌劃太子複位之事,只是,不斷有異事發生,令人放心不下。你們那日在府中遇到刺客,至今也未查出幕後之人,皇上與本府多番商議之下,覺得太子此時已非稚子,在民間反不如宮中安全,這才催促展護衛接你回宮。”
“回宮”,我默念着這兩個字,沒有一點印象的地方,如何稱得上“回”。
不過,心下還是有幾分歡喜,畢竟我不再是被爹娘抛棄的孩子,想到這,我不禁興奮地問:“那,包大人,我娘呢,蘭妃娘娘呢?她還在宮裏吧?”
包大人聞言,臉色愈發黯淡,嘆氣道:“當年你在襁褓之中被人替換,本來小小嬰兒,旁人難以辨別,卻無論如何也瞞不過親生娘親。蘭妃娘娘發現你被替換,急忙禀報皇上,皇上不便以真相告知,便強行下令她不許多問。蘭妃娘娘思念幼兒,憂結難舒,最終積郁成疾,染流疾而死。”
“……那麽,她葬在哪裏?”
“蘭妃娘娘她……她當年染的是流疾,屍首已然焚化,皇上本想将她的骨殖葬入皇陵,可惜太後娘娘堅持不允,最終……蘭妃娘娘下葬在城郊夷山之上。”
“哦。”我輕嘆一聲,卻再也說不出什麽。我在山上,不涉人事,如今下山日久,所見也不過開封府的肅正言明與陷空島的和樂可親,至此才知人世的殘酷冷漠,複雜曲折,甚至隐隐感覺到帝王之事的無情,至于多年後,感慨“願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家”之時,早已是花開不知幾何,往事不堪回首了。
……
我道京都繁華萬千,真正進入皇宮,才知道何謂“富麗堂皇”。看着流光溢彩的琉瓦玉柱,簇擁着自己的宮人內侍,再看看鏡中披金挂銀的自己,陌生到不知所措。
我突然無比想念師傅,我的身世被揭開,師傅的故事卻成了更多的謎。包大人說他是自告奮勇,他為何說自己為紅塵所迫。我也無比想念那抹遙遠的白,他給的煙火彈被自己時刻放在身上,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體溫。
“太子殿下,時辰到了,該去大殿了。”
煌煌大殿,恢宏雄偉,天子坐朝堂,百官侍兩側。我随內侍緩緩步入,見到了我闊別多年的爹爹,他高高在上地端坐龍椅,接受衆人跪拜,我也見到了那個孩子,那個在天下人面前與我交換了命運的孩子。他跪在大殿中間,接受着恢複世子身份,世襲八賢王之位的诏命,我很想看清他的樣子,他卻始終低着頭,倒像做了什麽令人不齒的事情。我暗自搖頭,宿命弄人,最無辜的便是你。
“領旨謝恩吶”。
“萬歲萬歲萬萬歲。”
可是他領旨謝恩後卻并未起身,
“啓禀皇上,兒臣……臣,尚有一事請奏。”
“宸安,你還有何事?”
“皇上賜臣府邸,臣銘感聖恩,只是請皇上念微臣久居宮中,一時不慣,如今太子回朝,也需要熟悉宮中各方事務,臣鬥膽請皇上許臣留在宮中陪伴太子些許時日。”
聽了他的話,我心下反倒有幾分輕松,這個曾經替我而活的人,總該認識一下的。
“這……好吧,朕就準你所奏。你與太子年歲相仿,做個伴也好。”
“謝主隆恩。”
他行了禮,退到一旁,轉身時目光一瞥,向我看來。父皇留他,我本是滿心歡喜,他的眼神卻讓我感到一絲寒意,可是還來不及細想,便聽得大殿之上內侍宣布大典已畢,衆人紛紛跪倒。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子千歲千歲千千歲。”
呼聲山響,在大殿內外回蕩,聲調反複之下,跌宕起伏,恢弘萬分,一時間,仿佛真會讓人産生長命千歲萬歲的錯覺——
其實,無論呼者還是聽者,誰都知道,一切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
或許真如白玉堂所說,雖然師傅從未傳我經書禪語,但久居山中,也早已有了幾分出家人随緣自處的氣度。宮中的生活與山上無一相似,在我看來卻無甚差別,不過多了些禮節規矩,不似山中那般自在罷了。
“參見太子殿下。”
“是你?快起來。”
“謝太子。微臣見太子正在倚窗靜思,便沒讓內侍通報,不想還是驚擾了殿下,請太子恕罪。”
看着他單膝跪地垂首請罪,我不禁暗自搖頭,師傅說衆生平等,為何偏偏要這般設防?縱我無半點怪罪之意,也要這七尺男兒屈膝埋首,何必?何苦?
“你我年歲相仿,我聽父皇叫你宸安,我也如此喚你可好?”
“承蒙太子不棄,微臣不勝惶恐。”
“宸安,你何必……”我實在不習慣這般與人說話,卻不知如何開口。我們的生命曾有着最深刻的交集,如今身份既定,便有了跨不過的鴻溝。罷了,我擺擺頭,轉身向殿外走去。
“宸安,我們去外邊走走。”
“是。”
時值初秋,天氣微涼。荷塘頹色已現,碧葉透黃。
“宸安,你在想什麽?”
“我……微臣,在想……一些陳年舊事。”
舊事?山中一住十四年,日複一日,也不過是飯罷看山,月上飲茶。下山之後,驟變疊起,雖然驚心動魄,卻因太過新鮮反而無暇回想。想來,他的舊事該精彩的多吧。
“可否講與我聽?”
“太子當真要聽?”
“恩。”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回身望去卻看到他的眼神冷而利,直像月下的劍鋒,心下不禁一驚。
“那好。微臣在想,七歲那年,八賢王福晉入宮向太後請安,見了我便拉着不放,直欲掉下淚來,我心下奇怪,便問太後,太後對我說,‘莫理她,她有些瘋病。’說罷便令內侍送藥至王府,我還道太後是好意,沒想到第二天,宮中就接到王府報喪,福晉急病而死。”
他的聲音怨毒冰涼,仿佛山中的冬月,我直直地望着他,幾乎忘了呼吸,耳邊只聽得自己心怦怦直跳。
“後來,我才知道,太後當着我的面,将毒藥送給了我的親娘!”
“我還在想,十歲那年,我寫了一幅字,拿去禦書房給父皇……皇上看,卻碰上他與包大人在議事。我本是淘氣,見內侍不敢攔我,便爬到樹上偷聽。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這麽多年,我一直都為你活着,為你擋着毒藥和暗箭。一旦你回來,我就一無所有,我親生的爹死了,父皇變成皇上,就連我的親娘,都因為你被活活毒死!”
我站在那,頭腦中仿佛一片空白,只是渾身冷得緊,耳邊不斷重負着他的話,“因為你被活活毒死,活活毒死……”
“我恨,卻不知恨誰。恨命,命由天定,恨天,天本無情,我只能恨你!”
“我?”
“你我同年出生,卻一在天一在地。若是沒有你,我還在享受父慈子孝的安逸生活。你來了,我便什麽都不是,連命都不是自己的。
“你……對不起。”我知道這般恨意面前,道歉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恨我?我又何嘗願意?我倒寧願一輩子守着那座山,可惜我們,有着同樣不由人的宿命。
“道歉有什麽用!我要……”
“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