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話被硬生生頓住,轉眼間,他斂了臉上的寒意,回過頭去。
“展護衛?”
“卑職見過小王爺。”
我籲了口氣,走上前去,世事更疊,再見到這襲紅衣,有着說不出的親切。
“展昭,你為何會在這裏?”
“禀太子,皇上召包大人議事,命卑職在此等候,不想遇到太子與小王爺。”
看到他挺秀的身姿和清俊的眉眼,不禁想起那人,我看了看宸安,卻終難自已,還是問出了口:
“展護衛,你,你最近可又見過白玉堂?”
展昭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問及白玉堂,怔了一下道:“自那日陷空島一別,再也未見,想來他該還在島上吧。”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心下不禁有些失落,卻沒有注意另一人眼角閃過的異樣光芒。
“太子,卑職要護送包大人回府了。”內侍紛紛入殿,想是父皇議事已畢,我點點頭。
“去吧。”
“卑職告退。”
“等一下。”
“太子有何吩咐?”
“我……罷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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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啼血易入耳,思到深處語凝噎。
我要怎麽說,心中惦念的那人。
……
展昭的突然出現似乎打斷了宸安的怒氣。展昭走後,他也跪安請退,我獨自回到寝宮,疲憊不堪——
師傅,你說待人但憑“誠”“容”二字,這般宿命的捉弄,血親的仇恨,又該如何化解?
“你們都出去,讓我靜一靜。”
窗前獨倚,不覺又是月上中天。殿中空空蕩蕩,只有幾盞宮燈光影閃爍,映着皇室之家的凄清與華美。
“誰?”殿外傳來腳步聲,拉長的影子愈近愈短。
“父皇?”
“皇兒不必多禮。朕看你将內侍遣入外殿,知你怕擾,就沒讓他們通報。”
我望着他,竟有些不知所措。這般陌生的人,又能說些什麽呢?
“皇兒在宮中可還住得慣?”
“回父皇,還好。”
半晌無話,我擡起頭,卻發現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在自言自語。
“你的眉眼,倒真像她。”
像誰?我暗自思量。
“父皇,你說我像誰?”
“啊?哦,朕是說,你的母妃。”
我驀地想起包大人的話,“思念幼兒,憂結難舒”,“ 染流疾而死”,“屍骨被焚”,“葬于夷山之上”。
宸安,你的母親因我而死,我的母親……甚至連屍骨都未留下。
“父皇,兒臣想,去拜祭母妃。”
他聞言一動,面露難色,轉過身去,緩緩道:
“皇兒你自幼離宮,一別十餘年,未能對你母親盡為人子之孝。如今回宮複位,去她墳上祭拜,照說,朕不該攔你,只是……皇兒,你可知你母親葬在何處?”
“包大人說,她死于流疾,葬于夷山。”
“包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母親死後未入皇陵,其實是太後的意思。當年,你母親誕下你後,宮中便頻頻出事,太後因此篤信你母親命數不佳,素來不喜。她死後葬于夷山,就連朕也不能前去祭拜,如今時隔多年,怕是……連墓也難尋了。”
他回轉身望着我,眼中飽含痛苦之色,我見此狀,心下反倒釋然。帝王之家,冷酷無情,母親若能就此解脫,也是幸事。
“皇兒,你久居山中,想來不通人事,偏偏宿命弄人,你總有一天要承襲大統,擔負天下事,也終将體會為人君主的辛酸。世人道坐擁江山好風光,卻不知朕的心上滴了多少血,欠了幾份情。皇兒你尚能在山中享了十餘年的清淨,朕卻是要終生困在這金絲籠中啊!”
是啊,短暫的逃離也是幸運的。我想起宮外的日子,想起山上的樹,開封府的青石,陷空島的蘆花,還有……那抹白。
“父皇沒有去過民間嗎?”
“朕?當然去過。朕為體察民情數次出巡,可惜即使身在宮外,也免不了前呼後擁,明跟暗随,終是不得自由。若說他時,那,那便只有去年襄陽一役,禦駕親征了。”
聽聞此言,我不禁心下一動,襄陽一役,無數次聽人提起,卻從未詳說。我離宮十餘年,幾多生離死別,甚至白玉堂的傷,不都是為了這一戰?
父皇說到這,擡眼望向空中,半晌不語,似乎憶起了很多事。我很想知道這段故事,尤其是他,與之有着怎樣的牽連,忍不住問道:
“父皇,那一戰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也罷,你總該知道的。當時,皇叔趙構籌謀造反多年,終于起事。朕決心一舉平之,遂禦駕親征,直赴襄陽。”
我雖不涉人事,卻也聽師傅講過很多上古戰事。一将成,萬骨枯。帝王霸業,豐功偉績,道是風光無限,卻不知葬送多少熱血男兒,空留多少春閨遺夢。其實江山易主,百姓也不過是一般過活,苦苦掙紮為哪般,偏偏就連白玉堂這樣的江湖豪客也看不開社稷的歸屬。我暗自搖頭,這般心思,怕也只有師傅會了解,更是斷不能與父皇說的。
“皇叔謀反,算得皇族家事。為何五鼠會牽扯其中?”
“皇兒說的是,這本是皇家之事,不該與江湖有涉,只是事關重大,朕不得不多做打算。聽聞開封府展護衛與陷空五鼠頗有交情,此五人又個個身負異能,便命展護衛請他們出手相助。朕本以為,江湖草莽不堪重用,不想倒是小人之心了。他們聽聞此事,早已趕赴襄陽,探軍機,燒敵營,為朝廷平反助力頗多,尤其是那錦毛鼠白玉堂,為了盜取盟書,三探沖霄樓,不幸墜入機關,險些喪命。”
父皇言語緩緩,在我聽來,卻像驚雷怒濤,聲聲震心神,當年縱橫江湖風光無限的錦毛鼠,至今元氣未複,該是受了怎樣的傷痛。
“後來呢?”
“後來?當然是襄陽城破,趙構自殺,禦軍凱旋。”說到這,父皇眼神陡亮,先時的寂寞哀苦一掃而光,平添了幾分帝王氣象。我卻心中一寒,他終究是一國之君,終究不會為一個人的生死挂心。
“白玉堂呢?”
“你說他?陷空四鼠将他帶回島上救治,朕念他有功,派出禦醫前往,誰知距島二十裏就被趕了回來。這些人,哼,當年大鬧東京,如今又如此無禮,朕若不是念他們平反有功,早就叫人平了陷空島,後來聽說他們封島辭客,音訊全無。江湖與朝廷本就難容,朕……”
父皇說到這,突然停下了,仿佛意識到什麽,轉身問我:
“皇兒你如此在意白玉堂之事,莫非你認得他?”
“那日在開封府遇到刺客,是他救了我,還因此受了傷。”
“那日?包拯只說你被江湖人所救,原來是他。”
他為你保江山救弱子,你卻連他的生死都不在意,這是怎樣的薄情。我輕輕嘆息,再也無話,父皇見我如此,也不再多說,囑咐我早點歇息便自回寝宮去了。我伸手入衣襟,撫摸着胸前的硬物,驀地心如刀絞。
情如朝露,無聲而至,又似暮霧,無跡可尋。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成千絲萬縷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