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了秋,天便一日涼似一日。都說秋高氣爽,近來卻連日的陰雲霭霭。饒是這樣,入宮第一個中秋,仍少不得熱鬧一番。宮人來往禱告,盼十五之日晴空月圓。我倚立窗前,一般的無所事事。

中秋天子家宴,雖有薄雲遮掩,仍可看到一輪玉盤當空。我與宸安并肩而坐,心下說不出的忐忑,那日不歡而散之後雖在宮中時有碰面,卻只是規矩地請安問禮,便再也無話。眼下他似沒事人一般,敬酒祝詞,熟稔而随意,我倒也得以稍稍松口氣。

宴畢便是賞月之時,今日天空不淨,宮人便燃了焰火助興。一時間飛花滿天,奇豔決絕,端的是熱鬧非常。我望向天際,突然間仿佛全身血液都冰凍僵硬,連視線都無法再流轉。

一道銀色光束直升入空,倏地散開,化作白鼠形狀。

“我們五兄弟雖然結義,也少不得各自行路,若是出了事,便燃這煙花為號,五人各執一色,一認便知。”

眼下天空中燃着的,是他的白。

白鼠閃了幾閃便消失不見,我久久望着天邊,身子僵了一般,這時,突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心頭一震,回眼望去。

“宸安?”

他向天空一掃,眼角拂過一絲笑意,道:“太子殿下好像有心事?”

我微微嗫嚅,不知該說什麽,卻聽他道:“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你說什麽?”我心頭一震,不知他到底何意。

“哈哈,想不到太子在山中修行十幾年,心下卻是這般不幹不淨。”他笑着看向我,眼裏卻滿是嘲諷和不屑。

明月當空,煙火紛飛,宮人拍手言歡,釵紅搖玉翠。我看向宸安,他依舊在笑,笑容卻冷得緊。此刻我的心中,就像宸安的話般一團霧水,什麽都抓不到,看不清,這般的紛亂,又怎麽能如舊時一般輕拂即去。我閉了眼睛,穩了穩心神,天鼠升空後再無音訊,他的哥哥們必不在左近,我撇去心頭所有的雜思,只剩下一個念頭,救他。

“這麽好的月色,太子殿下可願與我同觀一出好戲?”

他湊過身子,沉下嗓音,道:“神華門外,白衣仙人。侯門似海,咫尺天涯。”說罷轉身便走,我別無他法,只得緊緊跟上,直往神華門走去。

神華門乃禁宮西側小門,平日少有人行。今日中秋,點了數只紅燈,光影暗晖,更顯得幽凄,守門宮衛今夜特賜輪班飲酒,當值只有兩人。不過兩人之外,又湧出一隊禁衛軍,兵甲紛動,刀鋒所向之處,赫然竟是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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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了我,似是大吃一驚,雙眸一瞪複又黯淡,透出明明白白的寒意,只連聲道:“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手執長劍,站在禦軍之中,身子竟似在顫抖,半晌,一股墨色血液順着嘴角緩緩流出。他揮袖一抹,悉數沾上了白衣,襯着幽暗的紅光,說不出的凄豔詭谲。

我自內廷至此,一路上,心跳得厲害,見了他這般摸樣,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看他的樣子,分明是中了毒,我驀地轉向宸安,卻見他兀自笑得開心得意,勾起的嘴角還帶了幾分嘲諷。

“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哈哈,沒什麽,不過是代替你,以老朋友的身份送了些吃食到陷空島,感謝他們的照顧,順便放了把小火。白玉堂,大內的點心,味道可好得緊吶。”

宸安揚聲大笑,我只覺得手足冰涼。若不是信我,他和陷空島衆人斷不會上此大當。可宸安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

我轉身望向白玉堂,他支撐至此,必是為解藥而來,而連盧大娘都解不了的毒,也必定霸道得緊。他已自站立不住,以劍支地,搖搖欲墜。我正欲奔上前去,卻見一道紅影竄入門內,複而淩空躍入衆軍圍中,一把将他扶住。

展昭。

是啊,我早該想到的,他的哥哥們中了毒,那煙火自然是放給另一個人看的。

“白兄,你中毒了?”

白玉堂靠着展昭的身子,緩緩站了起來,揚目喘息,沉聲道:“小和尚,白爺爺着了奸人的道,卻終究沒有看錯你。這奸賊既然在此,我白玉堂就算拼掉性命,也要向他讨個清楚。”言畢又是一股血流從嘴角湧出,滴濺在展昭胸口。紅衣,襯着墨色,觸目驚心。

“白兄!”

展昭一手抱着他的身子,一手卷袖為他小心拭去嘴角血跡,眼睛一眨不眨,透着一如往昔的堅毅和從未見過的冷酷。

“換解藥,你要什麽?”

我轉向宸安,不欲再多言一個字。數天之前那場言談,也該有個結尾。

他斂了笑,欺近身子,湊到我耳邊,吐出兩個字。

“你,死。”

恍惚間,竟有一種莫名的輕松。原來你只要我死,那麽多人為我而死,我以一死換心愛之人,多麽合算。

死了也好,趙氏子息薄少,我死了,天下還是你的。皇室無情,只要帝位不虛江山如常,怕也不會有人為我挂心,至于他,自然也不會記得我這個小和尚。我望向展昭,他撐着白玉堂的身子,隔着重重刀光向我看來。這般清俊的人兒,才該是他心中所念罷。

“這些人都是我的死士。太子殿下,一只半死老鼠再加一只貓,你有幾成勝算,啊?”

“你!”

“我怎麽樣!我早就說過,我不知道恨誰,只能恨你。從十歲那年得知真相開始,我日裏夢裏都在想着除掉你。若不是他們兩人,你在開封府早就死過一次了。太子殿下,我先時還念着在宮裏不好下手,不想你還有這般惦念之人。這樣好的把柄不用豈不可惜了嗎?哈哈,你還是趁着現在多看他幾眼,趕明入了土,被我踩在腳底下,可就難了。”

宸安愈說愈笑,眼睛裏閃着從未有過的光彩熠熠。權力,仇恨,竟可以令人至此。我搖搖頭,向禁軍包圍中走去。

“太子,小王爺這般做,到底意欲何為?”

我擺擺手,從懷中掏出那顆煙火彈,放到白玉堂手中。他中毒甚深,支撐至此已是勉強,如今全靠展昭扶着,才不致倒下。我伸手撫上他的右臂,隔着薄薄的白绫紗,依稀還能看到那日的刀痕。

“白玉堂,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小和尚,你……你說。”

“我母親蘭妃葬在城郊夷山之上,我不便出宮,望你代我時去祭拜。”

“哈,你,你這小和尚,做皇帝還可以微服出巡,你要一輩子窩在宮裏不成。”

他身子冰涼,面無血色,此時勉力勾起嘴角,卻早無昔日的明耀動人。我心中一陣酸澀,今日一別,再無生天,卻又何必說與你,徒增不快。你仍叫我小和尚,我卻再也不是那般四大皆空。從初見的那個月夜開始,那份心思早就如初春芽筍,檐下藤蘿,長不盡,斬不絕了。

本無塵土跡,何故惹情思。三生緣不盡,尤待後來時。

此生來去匆匆,兩廂難逢,來世,願化作掌心痣頭上絲。

生死一心,白首不離。

“太子,小王爺是否要對你不利?”

展昭畢竟身處公門,看出了幾分門道。只是皇位與生死早已不是我心中所念,何必再拖累他人,更何況,是他的心頭之人。

“展昭,你當真不懂麽?”

“太子指的是?”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人生最苦求不得,更怕看不清。”

我轉過身,不再說話。因緣際會,天不由人,我又何須多言。

“給他們解藥,放他們走。”

宸安見我走近,伸手向懷中一掏。

我沒有看清他拿出了什麽,卻只感到涼,透徹心肺的涼,一瞬間徑直貫穿身體,似乎要把全身的血都僵凍。

這就要死了嗎?

死在你面前,也好。在世十幾年,遇見你之前心空如也,遇見你之後縷縷萦萦。縱你不知道,這般死了,是否也能博你幾分憐惜?

我睜開眼睛,卻見宸安手臂一揮,禦軍不退反進,圍中之人,寡不敵衆,萬難反抗。

我伸手撫上腹部的匕首,溫熱的血和冰涼的刃,洇紅了衣袖,劃破了手指。

“你,為何要騙我?”

“堂堂太子,無名而殁,如何安天下?我讓你盡訴衷情,已是萬般恩賜了。到得明日,你就是死在這私闖禁地擾亂宮闱的逆賊白玉堂和聞訊趕來同謀不軌的展昭手中的屍首,而我,則是聞訊救駕的功臣,還有趙家天下未來的主子,哈哈,哈哈。”

好,好一個宸安,好一個天衣無縫。原來人心真的可以這般複雜機巧,千般孔萬般竅,直算得天怒人怨,血流成河。

我轉過頭,卻再也無力望到那抹白的方向。

一瞬間,黑暗漫天蓋地,再無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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