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痛,鑽心的痛,一動便如全身受了針刺火燎。

眼前一片蒙蒙白光,卻又忽然閃過幾道暗影,竟似人前走動,擠碎了光線。

“小和尚,你可真能睡,過了這些時日,還沒睡夠麽?”

我心頭一震,睜開眼來。

一身潔白的紗衣,黑發如墨,雙眉斜飛,嘴角含笑,慵懶恣意。

不是白玉堂又是那個?

“你……”

我一下子擡起頭,牽動腹部,一陣鈍痛襲來,不由得重重跌回床上。頭頂上的明黃錦幔依舊富氣堂皇,只是劫後餘生,看來多了幾分親切。

“小和尚,你這般激動做甚麽?做了太子就不許我這般喚你麽?好罷,白爺爺就叫你一聲太子殿下,你好好躺着,莫動了傷。”

他說到後來,聲音裏沒了笑意,卻平添了幾分挂懷。我心頭一熱,話音裏帶了慌亂。

“你,你沒死?”

“當然沒死,白爺爺命大的緊。小和尚你是真命天子,自然也不會死。倒是那個奸王,死的活該!”

“宸安,他死了?”

“眼下還沒死,不過他存了這般心思,你那個皇帝老爹定然放不過他。”

“我們,我們為什麽沒死?”

“這……那日你我,還有貓……展昭本來絕無生意,不想你父皇及時趕到,将你救下。那奸賊縱有死士,終究敵不過三千錦衣衛。展昭從他身上搜出解藥,往陷空島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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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我心下疑惑,那日宸安早已計算妥當,神華門又距內廷甚遠,父皇如何得知?白玉堂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又道:“你的傷口萬幸不會致命,不過終究深了些,不然也不會昏睡了這些時日,你好好歇着,先別多想。”

我擡頭看向他,怎麽都舍不得閉眼。本以為一死百了,甚麽情甚麽思也不過飛灰一般,一并散了幹淨。如今劫後餘生,這份情便如越了堤的洪水,再難自抑。

他見我如此,也不再說話,只笑了笑,從懷中摸出一物,塞到我手中,圓滑小巧,正是那日我還給他的煙火彈。

“小和尚,皇宮禁地,重重守衛,防不住的刀劍卻在身邊。朝廷與江湖自來兩立,那日陷空島被人縱火投毒,我還道你做了太子,便不認我們這幹人,甚至殺了滅口幹淨。如今看來,我白玉堂并沒有看錯人。我們五鼠行走江湖,對朋友向來光明磊落兩肋插刀。你是平民也好,太子也罷,我既認了你這朋友,便再不後悔的。”

朋友,朋友,我将那小物窩在手心,來回撫轉。也罷,生離死別俱已經過,能做朋友也是天賜的福分。

只是你終究要重歸九天,俯仰自在,我終究要手持江山,深锢金籠。似這般肝膽相照地守着,多一刻便宜一刻罷。

……

我在宮中将養數日,已無大礙,白玉堂餘毒盡去,幾番要辭。我終是舍不得,一再留他,好在展昭從陷空島傳了訊來,幾位哥哥并大嫂俱已平安,他也就不再堅辭。父皇常來探望,卻絕口不提那日之事。我心中有疑,但也不願提起,宸安二字就像一場夢魇,想想便怕得緊。

這段日子許是進宮以來最安樂的了。周遭的淡淡藥香和眼前的那抹白,像極了他在開封府養傷的時日。他仍會在殿前舞劍,秋風獵獵,卷起白衣,和着蕭蕭落木,劍影紛飛。我在一旁靜靜看着,心下滿是平安喜樂。他舞劍的時候,眸子最是清明,映着刀鋒的寒光和秋日的涼意,只是,還總有那麽幾分落寞幽寂。我心下明白,終究,是少了什麽。

弱水三千,只有那一瓢最得你心。你曾說我與他有幾分像,卻終究不是。可惜你心中那人,始終看不透,你這番等待隐忍,又是為哪般?

“為什麽不告訴他?”

他收了劍,向我走來,卻似被我問怔,愣在當地。

“小和尚,你……”

“你知道我什麽意思,你一直都知道。那日我對展昭說的話,他還是聽不懂,你這麽等,又是為什麽?”

他嘆了口氣,坐在大殿的門檻上,望着遠處朱欄碧瓦,赤雲長天,竟似出了神。

“小和尚,你說,我為何,為何這般對那只貓?”

我心中一緊,痛如刀絞。雖然早已心如明鏡,還是怕聽你親口說出,心頭那人。

“因為,他是展昭。”

他扭頭看向我,眼中帶有疑惑之色,忽而疑色盡去,清明如洗。

“小和尚,你不愧曾為化外之人,能将世事看得這般通透。衆人道恩愛無常,情事紛亂。其實撇開雜物,心中所系惟一人而已。什麽恩愁怨,什麽貪戀嗔,都不過是庸人自擾。心中有他,便不念雜物,惟願長見長喜,長伴長随。他若心中有我,自然也能感于這般,又何必拘于一句話,一個名分?”

可我呢?如何長見長喜,長伴長随?我不怨他看不清,只恨你太委屈。

**

父皇終究沒有殺宸安,念着八賢王,也念着十幾年的天倫之情,又或許,不想這座下江山,再沾上幾多鮮血了吧。

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城。

我終究沒有再見他一面,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之豈不亦然。他生來便為我而活,如今又因為我一無所有。

我倚在內殿門口,遙望神華門的方向。皇子被逐,連正門都走不得。宸安,造化弄人,只盼你來世莫再生于帝王家,或許還能求一份平安喜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園優沃子孫繞膝,豈不樂得逍遙?

“啓禀太子,展護衛求見。”

我一下子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等內侍說完,已經奔出了內殿。他終于回來了,依舊是那身紅色官袍,眼神清朗,只多了幾分遠路風塵之色。

“參見……”

“快起來。”

他站起來,朝我笑了笑,便直直地望着我身後,不用回頭,我也知道那是誰。

“貓兒,怎的耽了這麽久,看白爺爺的陷空島住着舒服不成?”

“白兄,你可大好了?”

白玉堂走上前,負手站在他身前,嘴角含笑,那般慵懶恣意,又透着說不出的惬意舒心。

你回來,他自然就大好了。只有你回來,他才會大好了。

“你的幾位哥哥和大嫂都已平安,先時我不放心,便多留了幾日,順便幫他們操辦重整莊院之事。”

“哈哈,臭貓倒真賢惠呢。”

“死老鼠,你說什麽!”

展昭一言既出,突又覺得不妥,慌忙看了我一眼。我看看白玉堂,正笑得開心,渾象只偷了油的老鼠。我也笑笑,心下卻有微微苦澀,只有見了他,你才能笑得這般舒心罷。

“走吧,咱們進去說話。”

進了內殿坐下,展昭卻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到我手上。紙已泛黃,透着年代久遠,只信封上的幾個墨色字跡仍然清隽有力,橫勾撇劃,縱橫得儀。

我認得,那是師傅的字。

“展昭,這?”

“太子殿下,你可知,那日,皇上趕來将你我救下,其實,是聽了一個人的訊。”

一個人?難道是我師傅?他怎會下山,又怎會出現在這禁宮之中?我滿心疑惑,只定定地望着他,盼他說下去。

“那日,皇上帶禦林軍趕來 ,兩方交戰,混亂不堪。我扶着白兄向外突圍,已是萬般困難,只是隔着重重劍影刀光看到他身邊跟了一個僧人。”

“僧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模樣?”

展昭搖搖頭,又道,“沒有,只看得約莫是個中年男子,與皇上身量相仿。他與皇上說了幾句話便走了,似是舊識。我初時也是疑惑,但當時情況不容多想。直到我從陷空島回來後,去了趟開封府,才從包大人處知道,那日我們得以獲救,是那人看到了白兄的煙火,趕到神華門外,又向皇上報了訊,但包大人仍未告訴我那人是誰,只是讓我把這信交給你,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了。”

我低下頭,看着手中泛黃的紙箋,封皮上只寫了三個字:上新帝。

尾聲

今冬的初雪來得格外早。雪團紛飛,覆上了整個皇宮。朱欄碧瓦,玉池墨碑,都成了一般的白。

我解了身上貂裘交與內侍,伸手哈了哈氣,以前住在山上,也從未覺得這般冷,想來真是上了年歲,身子也大不如前了。

“萬歲,這麽大的雪,夷山上想來更難行走,您還是去了?”

我斜倚龍榻之上,眯了眼睛,內侍見狀都退了出去。伸手入懷,那個小物已被自己暖的溫熱,這麽多年了,縱是點燃,也升不得空了吧。

今天是不是母妃的忌日,我并不知道。父皇歸天之時,我尚來不及問,便已成了永久的謎。今日去夷山,清清楚楚的是另一個人的忌日。守在母妃墳旁的另一個人,也已走了多年了。

大殿中常年氤氲着藥香,我閉了眼睛,眼前光線朦胧,再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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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你帶我出宮一趟。”

“太子殿下要去哪裏?”

“夷山。”

展昭與白玉堂面面相觑,我心裏此刻卻無比清明。師傅瞞了我太多事,現在,總該弄清楚了。

“帶我去,回宮後父皇責罰,自有我頂着。”

展昭還未答話,白玉堂從我手中拿過信箋,匆匆一瞥,臉上頓現驚訝之色,連聲道:“原來,還有這麽一段公案……”

我嘆了口氣,向殿外走去。

師傅,原來,你也是個“看不開”之人。

夷山并不高,我們環山尋找,不多時便找到母妃的墓,也不出意料地在墓旁看到我久已未見的師傅。

他自來是清瘦的,縱是在山上,也是幹幹淨淨,豐神俊朗,透着一份方外之人的仙風道骨。如今跪坐在墓旁,僧衣委地,目光茫茫,竟似七魂失了六魄。

我走上前去,輕輕喚了一聲,師傅。

他緩緩回過頭,見了我,目光一下變得明朗,卻又黯淡下去。

“師傅,你還看不破麽?”

“看破?哈哈,哪有那麽容易,若是看得破,陸雲灏當年也不會出家了。”

雲灏頓首,那份信的結尾,他還是祝福了他們。可是,師傅,你自認江湖豪傑,不羁于兒女情長,卻終究騙不過自己。

“師傅。”

“我本以為,剃去三千煩惱絲,能将紅塵哀怨都散了去。不想入方門十幾載,偏偏愈久愈放不下。若不是此次下山,我還不知道她早已死了十幾年。她與我少年相識兩小無猜,卻無端端跑出個黃大哥,不想她一見便似失了魂魄。可是我……”

師傅頓了頓,竟是滿臉痛苦之色,又道:“可是我,也确從沒見過她那般歡喜過。她心裏,原是沒我半分地位的。”

我望着眼前的小小墳墓,連碑都沒有一個,想到躺在這墓中之人,便是我的生身之母,不由心中苦澀。我屈膝跪倒,卻見師傅回過頭去,緩緩摸着墳上的泥土,似是在與我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

“彌兒,我總說你像個謎,我戀你一生卻看不透你,你又何嘗看透了你自己,你為那人抛下我,為他生子,為他染疾,為他至死,你死後他卻不要你,讓你孤零零地躺在荒郊野地,彌兒,陸大哥來陪你了,彌兒,你不用怕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我只道“彌兒”是沙彌之彌,直到此刻,方知那是師傅當年喚母親的昵稱,是師傅一生都看不透的“謎”,直到此刻,我才終于看懂,師傅看我時眼中長有的那份悲涼。

“師傅,跟我回去吧。”

師傅回頭看看我,神色漸漸恢複了些,搖搖頭,道:“你母親在這孤苦十幾年,我怎能再抛下她?我本是紅塵不容之人,如今知她已死,再無牽挂。不在這裏,又往哪裏去?”

“師傅,那日,你如何知我有難?”

“那日……我來汴梁,本是念你不過,也……也想着,或許見了你,就能見你母親一面,哪怕一面,也是好的。不想剛入城,就看到天鼠自禁城升空,我知道天鼠是陷空島求助之號,既在皇宮升天,少不得宮內有亂,便趕來看看是否與你有幹,不想趕了正着。”

我嘆了口氣,暗自搖頭,果然萬般恩劫皆天定,若不是十幾年前的這段公案,我如何躲過機關算盡的宸安?若不是因緣際會,師傅、父皇和母妃的這段糾葛莫不是要永遠塵封成謎?若不是包大人留着師傅當年的墨跡,我又如何能想到這裏?我舉目看向墳邊,已有樹枝搭了小小木棚,想是自那日離宮,他就已把餘生許在這木棚裏了罷。

十年生死兩茫茫。塵滿面,鬓如霜。

師傅,你那般囑咐我莫染情絲,原是自己早已牢牢困住。可是情之一字,若能知,能免,能忘,能逃,又如何算得真呢?

我回頭看看遠處并立的兩人,一白一紅。秋風撩起他們的衣衫,并攏糾纏,卷在一處。

多情卻似總無情,相思不欲與人知。

何必再等?再等上十幾年,就能看懂嗎?再等上幾十年,就能看破嗎?

“展昭,你可知那日在陷空島,為何沒有躲過白玉堂的第二顆石子?”

“我……”

“你躲不開的,不是石子,而是滿心裏的那個人。習武之人,無時無刻都有一根弦繃着,你與他說話時,卻再無防備。”

“你懂嗎?”

“為什麽你看到他回來會笑得那般恣意?為什麽他受傷你連終身大事都無心談議?又是為什麽,你提及丁家小姐他會那般生氣?他那般傲的性子,從不願自己有一絲狼狽被旁人看見,神華門一戰又為什麽會燃了天鼠,喚了你來?”

“惟願長見長喜,長伴長随。展昭,你懂了麽?”

展昭并不答話,卻似呆了一般,轉頭看向身邊的人,久久凝視,終于眸子一動,露出笑來。

一紅一白,緩緩相擁。西風烈烈,吹得發絲狂舞,連那系發的絹帶都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

宮中燃了暖爐,仍有風卷着雪花,帶進絲絲涼意,我動了一□子,睜開眼,卻看到案上新放了折子。

包拯,這個倔老頭,又有什麽麻煩事?

我暗暗搖頭,翻開一看,愣了半晌,卻終究笑了出來。

展白兩護衛一并請辭?

也好,那只白老鼠入公門這些年,怕是悶壞了,此後,就讓展昭由着他鬧去吧。大好男兒,胸霁日月,求一份相知相守,求一生磊落無锢,有何不可?

我拿起案上朱筆,向折上點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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