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店主東帶過了黃骠馬。”
“你瞧你這個馬呀,餓得都成了四根棒兒枝兒了罷,誰要它?”
“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好不歹樣兒的,賣不賣就在你啊,你哭的是什麽啊?”
“提起了此馬來頭大。”
“這麽匹馬,它有什麽來頭呀?”
“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欠你的店房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
“那末你到底賣不賣?”
“擺一擺手兒牽去了罷。”*
已近入夜,隔壁瓦舍還唱個不停,饒是他宿醉未醒,那唱段也能聽出個七八分,卻是一出《秦叔寶當锏賣馬》。待辨出劇目,便似戳中肝腸,竟惹得他一個硬漢簌簌落淚,王著也不顧妓館裏行人往來,低聲罵了一句,仰頭将杯中酒一口悶下。
想到白日裏賣掉的五花馬,就像被挖去心肝一樣疼。他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唯一留下的産業就是這匹還算拿得出手的好馬,想來也跟了他好多年。若非窮困無計,何至于此?今早剛在城南馬市賣了,買家出手異常闊綽,給了足足百兩黃金。那家仆将沉甸甸的金子遞過來時,王著當即傻了:買馬的主人只在車簾撩開一縫匆匆看了眼,就開價如此,又是個什麽意思?
他自忖不是秦叔寶,又哪裏指望能碰上命中的單雄信?
買家走得匆忙,不及過問姓名,五花馬不肯輕易易主,饒是被人牽走,仍一步三望,不忍分別。他也就這麽傻傻地跟着買家馬車走了半條街,引得行人紛紛側目。直到行到路口,那主人終于教人停下來,一只手探出車外,柔白得像婦人的手,王著只瞅了一眼,心裏便砰砰直跳,及至主人探出身來,更覺魂魄都丢了大半。
他永遠都忘不了男人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眼下他在這妓館,那雙勾魂眼仍在心頭盤桓,一時只覺滿樓脂粉都索然無味。夜深了,該到了上客的時候,鸨母嫌他礙眼,已經借口攆人。王著不為所動,仍自顧自飲着,更叫了一壺酒,鸨母喝住跑堂,不準給他拿酒。王著冷笑:“我出錢,便是客,何以如此?”他眼睛也不擡,“今夜爺便要點張怡雲!”
鸨母多少見過世面,只當遇上潑賴,到底沒被他唬住,只笑:“我家姑娘賣藝不賣身,還請舍人去別家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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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著聽了大笑:“誰不知朝中官人最愛怡雲!婊子貪財,錢不到位罷了!”
說罷反手一掌拍在桌上,一時震得杯盞亂撞,碗盤齊鳴。待擡起手,金燦燦的光芒更刺得人眼疼,沉甸甸的元寶很快鋪了一桌,不用細數也知足有百金。
鸨母一時閉上了嘴巴。
大都城裏不用紙鈔的,怕是也沒幾人了。眼下這個窮漢,何以如此鋪張?此人來路不明,再争執下去,不僅是和錢過不去,怕是更跟命過不去。
王著被人請到了客房,張怡雲已經穿好了衣裳。她只當是哪個纨绔一擲千金,誰料是個不起眼的漢子。王著幾日宿醉,形容潦倒,眼底郁青,倒有幾分英雄落拓的味道。張怡雲只覺有趣,可想着晚上那人,又不能同他耗太久,便道:“舍人若準備好了,便請床上一敘。”
王著冷哼不語,心裏只想:說好的不賣身,原只是不賣給賤民罷了。那副身子也不知被蒙古人玩過多少次?
這麽想着,心底便有幾分惡意,擡頭一望,卻是怔住了:那臉蛋好看自是真的,只是那雙眼睛……
像極了白日裏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
見他愣神,張怡雲抿嘴笑了,在他身邊坐下,卻也不嫌酒味濃重:“你這些金子拿到別家,可以用上一年,眼下後悔還來得及。”女人眼睛明亮,嘴唇紅得像櫻桃,此刻跟他閑閑說着話,卻沒多少脂粉味道,倒像個普通人家的漂亮女兒。也不知因何淪落至此,王著不着邊際地想着,又想起自己那匹馬,而今像賣進窯子一般轉手于人,一時心裏更是發悶。
轉眼酒壺已經空了。
張怡雲掂量着時間,又笑道:“若是不做什麽,錢也不會退的。再過半個時辰,奴還要準備接待別家客人。”
她偏頭笑着,手裏把玩着裙帶。王著聽她這話,心裏便要起火,隔桌探過去,一把捏住她下颌:“別家客人,卻是哪家?是史中丞?姚學士?還是張樞使?或是什麽我叫不上名字的蒙古貴人!滿朝鞑人長官,我也只曉得一個阿合馬!”
颌骨像要被捏碎,張怡雲咬牙忍着,偏偏不掉淚。見她這般,王著才自覺無禮,讪讪收回手,丢了個抱歉的眼神,便不看她。
下颌被他捏出了印子,雪白臉蛋無端染紅,一會要教“別家客人”瞧見,怕是心疼的不行。王著越是這般想,心裏便越是痛快,人到了下賤的境地,便偏要作弄比自己更下賤的人。可是轉念一想,又荒唐大笑:如今的自己,怕是比娼妓還要下賤了。
他忽笑忽嘆,張怡雲冷冷瞧了半晌,突然開口:“史中丞,姚學士,張樞使,還有那阿合馬!我看舍人識人卻是不少,這百兩黃金,怕也不是為了買我罷!”
酒壺啪地一聲墜地,摔成了一地粉碎,王著愣了許久才合上嘴巴,外邊早有人來敲門,疑心王著對姑娘動粗,便要進來查看,張怡雲只朝外喝道:“醉漢發瘋,無須理會!”
館內嬷嬷仍是慌得不行:“卻也要将房裏收拾齊整,一會張大人過來的話……”
話至一半卻被打斷,像被人掐住了喉嚨,張怡雲心下生疑,卻要再問,卻見一人不打招呼便推門進來,手中還端着湯食,嘴裏笑道:
“怡雲,看我給你帶來什麽了?”
被人擅闖攪擾,王著好不惱火,拳頭已攥起來,待看清來人,像挨了一記悶雷,嚯地一下站起身。
男人屈尊纡貴,親手端着湯食進來,張怡雲面色發白,對着滿地狼藉無從解釋,只小聲道:“說好的是亥時,怎麽提早來了?”
見她嗔怒,男人也不以為怪,疏懶一笑,眉眼無限風流。鬓角雖有風霜,卻更添韻致。眼波流轉之間,卻比女子還要惑人。仿佛多看上一眼,心就要被偷了去。
王著盯了半晌,只覺心裏被掏空一塊,今日所來為何,全都忘記了,連被擅闖打斷的憤怒,也都抛到九霄雲外。
男人的目光卻不曾掃他一眼,一心只看張怡雲:“前幾天你病了說想吃馬板腸,我便時時留心着。今早好巧不巧,在馬市瞧見一匹上等的五花馬,膘肥肉厚,做湯正好。我當即買了來教下人炖好——這不是怕涼了嗎……”
話未說完,只聞“哐當”一聲,盆盞飛出門外,湯水潑了男人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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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開頭唱詞引自京劇《秦瓊賣馬》,後面試試能不能把唱詞改成元雜劇風味;馬板腸的梗來自王元鼎和順時秀;張怡雲借用人物,相關事情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