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相公,是大平章。”車夫小聲道,并不敢直言貴人名諱,張易聽了便知曉了:這朝中,除他以外能被喚作“平章”的人,還用猜麽?
下車前偏又遲疑了一下,張易湊過來,按住伺機欲動的王著。見他驀地湊近,那人立時警覺,張易只覺好笑,趁他不備,伸舌在他唇上一過,那廂似被蛇咬一般,又要跳腳。張易卻不容他亂動,堵住他嘴柔柔親了幾番,待那廂神思迷離,才附耳笑道:“好生坐在車裏等着,我不回來不準離開!”
王著心裏憤恨,身體卻似被下了咒,分毫動彈不得,嘴上被咬破的地方經他一舔,又火辣辣地疼,心頭也似被火苗燎過。他悶悶哼了聲,算是答應,千戶腰牌便又落回手裏。張易甩下簾子,早已下車了。
張易一個漢人,身兼平章政事與樞密副使之職,已是位極人臣,需要他下車相迎的,還有誰呢?王著回過味兒來,不難想出一個名字,一把撩起車簾,探出頭去。
層層甲士持刀而立,約莫有十餘人,卻比尋常宗室還要護衛森嚴。車駕被圍得密不透風,車頭兩匹高頭大馬頗惹人注目。王著一瞧見馬兒,心窩子就莫名疼起來。那馬兒通體雪白,神駿異常,應是西域良種,仰頭時鼻孔沖天,和車中主人一樣驕矜。張易立在車下,顯得毫不起眼。
“大平章安好?”聽到他話音兒,車簾翻起來,一人被人扶下車,見主人出來,張易半躬的身子便埋得更低了。那官人笑道:“張樞使何必多禮?”口音奇特,卻是個高鼻深目的回回。省堂中的回回平章,而今也只有阿合馬了。
可這回回偏又能說得一口流利漢話,與張易對談,并未用回回語。這般照顧,想來與他交情匪淺。阿合馬專權多年,昔日從龍起家的漢臣多被害貶斥,朝中能與其相容的,唯有張易。即便共事多載,張易對其态度仍恭謹至極,可見城府之深。王著思量半晌,心頭越發多了幾分厭惡,索性撂下簾子,閉目在車內等着,頗為煩悶。
外頭語聲漸低,王著聽不真切,也懶得去聽。見他縮回車內,張易才稍稍放心。阿合馬只瞥見個人影兒,頗有些好奇,打趣道:“樞使大人近來又得了什麽美色,連上衙都要帶着?”張易喜好聲色人人皆知,自與那些腐儒不同。至于阿合馬,府內姬妾五百人,強索他人妻女之事更不勝枚舉,兩人臭味相投,被臺官彈劾多了,倒頗有些相惜之意。
“若真有什麽美色,某哪敢獨享,早早送到大人府上去了。”張易笑着遮掩,“您也知道,這大都城裏我只愛怡雲。”張怡雲為張易獨寵,在京師是出了名的。阿合馬揶揄笑笑,回想那妓女樣貌,不過爾爾,也不知張易貪愛她什麽。這麽想着,嘴上只是道:“那妮子哪裏修得福分,竟得樞使如此厚愛,不如收入府中去罷。”張易只笑着擺手:“大元良賤不婚,果真娶了賤籍女子,禦史臺怕是又要奏我一本喽!”
兩人閑話了幾番,才切入正題,聲音便又低下來:“今日在此等候樞使,便是告知一事,陛下召我等明日即赴上都。”張易訝然反問:“聖上巡幸上都,照例命大平章與某留守大都,今番可是有什麽變故?”
回回的綠眼睛眨了眨,宛如西域的瑟瑟珠子,透着商賈般的精明,“皇上又召高麗王入朝,你道是有什麽事兒?”
既是驸馬,又是藩屬的小國國主親自觐見,張易也不難猜得實情,只是疑惑:“前番征日不過五載,崖山之役也不過一載,陛下又有志興兵,只怕……”
“只怕腐儒鼓噪饒舌,從中梗阻?”阿合馬撚着胡子,濃密須發卷在手指上,慢悠悠道,“前番用兵日本失力,陛下忍辱在心,卻也忍了五年。而今蠻子國歸附,更有江南軍十萬來降,還愁什麽?”
“只怕太子那邊過不去。”張易仍是憂慮。
“太子再怎樣,也只是陛下的太子。”
提到這位貴人,阿合馬雖心存畏憚,卻仍有底氣,太子被漢儒蠱惑,素與皇帝政見不和,可哪件大事能做得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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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大平章的意思是……”
阿合馬就等他抛出這句,“樞使與我,只需順承上意便好了。錢糧籌集、謀兵畫策,哪樣離得了你,又哪樣離得了我?”
見他成竹在胸,張易便不多言:“如此,上都之行,謹聽大平章吩咐。”
回回官人滿意笑笑,便轉身上車,臨了卻又抛下一句:“我知樞使心中顧慮,只是需記得一句,莫道天下将是太子的天下,這次你我若忤了聖意,只怕也等不到太子的好日子了!”
西域寶馬邁開蹄子,趾高氣揚地走了,只留下滾滾浮塵。張易在塵埃中浸了半晌,嘴角笑影消失無蹤,卻也只是袖手站着,仰頭看着漫天浮塵。江南新附,降兵十萬;蕞爾小邦,猖獗五載;儲副登位,不知何年……他心中默念着,齒間又漸漸透出冷笑,眸中是自己都看不到的陰鸷。自家馬車不知何時駛過來,王著翻出車外,輕輕落在他身旁,張易視若不見,轉頭看他時,眼中那股戾氣也不屑掩飾,盯得王著一陣心驚,一時話也噎在口中。
張易眼尾一挑,好笑地看他木讷神情,口中透出笑音兒,眼中仍是陰冷,“既收了那腰牌,便是我張易手下的人,若要做那逃兵,我張易自要替大元以法治之。”
——這是要逼他做官不可了?
王著且驚且怒,當即要反駁,卻被張易悠悠堵了回去:“你不是鎮日裏想着那什麽秦瓊韓信,等着有朝一日平步青雲?如今富貴送上門來,卻又怕了?”
“你……我……!”如此譏刺,王著自然不服,可那人說得卻是不假,他無言以對,一時急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張易冷冷白他一眼,皺眉呵斥:“你什麽你?毫無規矩!在我面前,要叫聲‘大人’!”王著被他堵得一噎,眼裏又要冒出火來:幾日前床上風情萬種的浪子,今番忽地化身冷面夜叉,真真是他荒唐一夢。那處子般柔韌的腰肢,女人般豐潤的嘴唇,還有剛剛車中那片刻溫存……難道都是假的?
“還愣什麽!早早回去收拾,明日随我去上都候命。”不等王著回神,那人又憑空擲來一語,沒頭沒尾,讓他不明所以。王著呆立好久才醒過神,匆匆追上那馬車。往日只知沉溺些雜劇話本,做着封侯拜将的好夢,哪料一朝命運邀他入戲,卻是半分不由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