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接下幾日,旁人不知王著是怎麽熬過的,只是見他依舊如往日般當值,随同車隊趕路。京北多山,崎岖難行,加之夏日多雨,更是泥濘不便。饒是如此,仍不見王著有任何疲色,好似天然一塊渾鐵,就那麽鑄在雨裏。
大雨瓢潑而下,山間沸騰如煙,阿合馬在帳中躲着雨,嗟怨連天。地上潮氣直往骨縫裏鑽,惹得渾身酸痛,張易身上也多有不适,卻只是這麽忍着,忍着耳邊比雨聲還要聒噪的抱怨。
“皇上令急,行程逼得緊,大平章一路上受苦了。”張易嘴上寬慰着,笑意掩去了心不在焉,擡手指指外頭,“您看那些軍漢就這麽在雨裏泡着,比咱們還不如哩!”
順着白花花的雨簾望過去,帳外可不是有三五軍漢守在車隊旁,生怕馬匹車駕被大雨卷了去。王著就這麽杵在雨裏,仰頭望着天空發呆,并未覺察有目光随着雨柱一同撲在身上。
“嗐,是那漢子!”阿合馬一眼認出他了,“好個鐵打的身子!”那雨勢頗急,無遮無攔砸在背上,似比張易那夜的鞭子還要猛烈。不知怎的,一想起那晚王著血淋淋的臉目,他就忍不住心頭發憷。
張易順着他手指處一望,待瞧見那人,笑意便從嘴角散去:“鄉野賤民罷了,命賤卻也命硬,哪裏比得上大平章的金貴玉體?”
阿合馬受用地“哼”了一聲,便不再往外瞧。王著卻心有所應似地回頭,果見張易隔着雨幕在看他,霧蒙蒙的不真切,王著只對視一眼,便覺響雷轟然撞在心口,腦袋一瞬就空了:那人看他的模樣,卻似已看了一生一世,像是早早便等在他命裏。
見他在雨裏發起癡來,張易笑着暗罵一句,便不再看他。王著許久才醒過神來,直到右衛都指揮使王慶瑞喚他幫忙,才愣愣拔腳。王慶瑞看他郁郁神色,只當是他還記恨那晚受屈挨打,心裏也過意不去:“樞使治軍向來嚴苛,卻也不是針對你。”王著悶悶點了點頭,也不說話,素來寡言的他自那夜後更少言語,旁人見識過他拳腳,再不敢輕易招惹,他便真如張易所囑那般,不再惹什麽事端——張易卻也不再來看他了。
這都是在胡想些什麽?
王著煩悶搖頭,跟上王慶瑞,車隊再等了些時分,雨漸漸停了,一行人又匆忙開拔趕路。車隊過了偏嶺和檐子窪,便出了山谷來到草原,行路才順暢些,及至過了灤河,那蒙古皇帝的上都行宮更是遙遙在望。
鞑主的氈包雲朵一樣鋪在草原上,河畔有上萬匹良馬放養休憩,更有數不盡的羊群牛群。王著自小生在漢地,哪裏見識過這般景象,既超出平素認知,又非言語所能描繪。戲本裏講的盡是啖肉食膻、粗野不化的胡人,又怎是眼前這般華貴氣象?待瞧見皇帝那黃金寶頂的失剌斡耳朵,王著只疑心自己來到了天上。
到了上都,更不曾見過張易,只覺那貴人也乘風去了天庭。他這粒毫不起眼的塵埃便只有仰望的份兒,自此才知雲泥之別。王著心下悒郁,因不通蒙語,兼不熟悉宮廷,人前更不敢輕易出言,只能依着王慶瑞吩咐,聽令行事,生怕給張易惹出麻煩。神鋒翼随阿合馬張易二人北上時,原是為了護衛重臣,待到了上都,自然又劃歸天子親衛,編入衛隊,日夜宿值。
近來草原上好不熱鬧,私下聽軍漢們說起,才知是驸馬國王高麗王入觐,草原上諸王雲集,更有總制院長官桑哥順利平定藏地叛亂,從叛首處繳獲大批寶物進京上貢。草原上充斥着洋洋喜氣,老皇帝心情振奮,便又有跨海東征之意。
王著這是頭一次真切知曉“日本”這個海外小國,在他的記憶裏,更遙遠虛幻的認知,便只有徐福跨海求仙的傳說了。而這神話中的國度就這麽降臨眼前,他只疑心一切都是虛幻。也罷,自從識得張易那一天起,眼前的一切便都做不得真了。
大宴擺起,皇帝諸王被迎入大帳。失剌斡耳朵大帳可納千人,遠遠望去,金光燦爛,如一座金山矗立草原,陽光下閃耀奪目,不可直視,王著只看了兩眼,就匆匆收回目光,只覺被這潑天的富貴壓得喘不過氣。
待貴人們紛紛入帳,這一輪值守才算結束。舞隊們從金帳內退出,錦緞一般從視野裏迤逦而去,王著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人群中盡是容貌殊異的異族少女,見那邊一衆軍漢癡癡望來,忍不住哄笑做一團。又有膽大的,把身上的披帛彩帶朝男人們擲過來,王著正是出神,沒成想被天邊彩雲砸個正着,香霧頓時撲了滿鼻,更讓人翩然入夢。很快又被人搖醒:“別犯傻了!等哪一日你立了大功,做個一方将帥,再來肖想個天仙似的老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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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慶瑞笑着罵他,步子邁得飛快,王著知他有事吩咐,忙緊跟上去,憋了半天才忍不住問道:“下官這般不起眼的千戶,怕是一輩子要做着宿衛,可有建功立勳的一日?”
王慶瑞聞言,停下腳步斜眼看他:“像你這般從白身做成千戶,已是難得,莫想着一步登天!”王著赧然不語,王慶瑞便又笑了,“不過,我們右衛親軍就在天子腳下,撥付前線從軍作戰也不是沒有先例。只要好好為樞使做事,沒準哪天富貴就掉在頭上!”
“下官并非癡心妄想。”王著知他深意,謹慎回道,可是王慶瑞又豈知他心意?有朝一日,他若有機會封侯拜将,自然能堂堂正正站在張易面前,博他青眼以待。在這一刻,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想的是張易。
“快些走罷!”王慶瑞不耐煩催他,“藏地此番為陛下進貢了獒犬,兇悍難制,陛下特意囑托我從神鋒翼裏挑些身手好的,以防那烈物傷人——你可莫要給樞使丢臉!”
提到這個人,王著胸中又是一陣響鼓,臉上一熱,腳下步子更快了些。不多時便聽到遠處喧聲,卻是一衆怯薛歹指揮着下人擡着獸籠過來,裏面盡是珍禽異獸,獅子、虎豹……有些他從繪本上看過,還有兩只黢黑兇惡的巨獸,狀貌醜陋,似獅非獅,似虎非虎,體格比獅虎還要雄壯,毛發比氈毯還要厚實。王著遠遠盯了一眼,那物似感受到威脅,立刻朝他兇猛吼叫,震得獸籠都搖晃不止。
王慶瑞望了一眼,也心下生畏,獸籠已擡到帳外,貴人們飲過三巡,很快便會出來觀賞。這獒犬又稱“蒼猊”,乃雪域神物,平素不易得見,此番高麗王來朝,皇帝自然有心炫耀一番,也好教他這驸馬國王安心為他出海東征做好準備。所謂“玩賞異獸”,自然也不是那麽簡單。
畢竟高麗出兵出力造船造箭,助力皇帝東征日本,也不是頭一次了。
王著自然無從知曉這些,只是王慶瑞吩咐什麽,他照辦就是了。大帳裏一通鼓樂,儀衛導引諸王出來,落座帳外。蒙古人入主中原不久,禮儀不甚完備,饒是如此,也大抵能看出官階高下,貴賤參差。可在王著眼裏,就是滿眼朱紫金黃的炫目璀璨,一個個如天神臨凡,不可仰視。直到老皇帝忽必烈坐着禦辇出來,才像回到人間。臃腫老邁的帝王因腿腳不便,只能被人擡上寶座。皇帝衣着樸素,只一身簡便的白色寶裏子服,钹笠亮堂堂罩在頭頂,比起周圍缤紛閃爍的貴戚,更像個親和的凡夫。
原來神仙也是會變老的,王著愣愣地想。
皇帝用蒙語吩咐着什麽,通事很快傳達命令,遠遠跑過來傳喚,教人把獒犬擡過去。草原上場地開闊,獸籠落地,巨獸怒吼又震得平野動蕩,更惹得貴人們一陣喧嘩:饒是坐擁四海的皇族,平日裏也不曾見過這般稀罕異獸。
皇帝饒有興致地微微傾身,附耳至一旁低語什麽,身旁那貴人立刻起來回應,那人雖辮發胡服,卻又不似蒙古人,經人提醒,王著才知那是皇帝的驸馬高麗王。而另一側端坐的神仙似的漂亮貴人,氣質卻似漢人王孫,在一衆鞑人裏頗為矚目。其人形容冷淡,并不熱切地看着場中,也不知是哪個皇子。王著不敢多看,只拿眼匆匆瞄了一圈,人群裏卻很難找到張易。
馴獸師得令,顫巍巍上前,猶豫着去打開獸籠。一只獅子已被牽到平地,昂首嘶吼不止,就等着異類出籠搏鬥了。籠門已打開了,剛剛暴躁不止的巨獸忽然沉默不動,而不遠處的獅子卻已等得不耐,幾是要掙脫鎖鏈躍躍上前,可那獒犬仍是不為所動。上頭已開始催促了,馴獸師小心看下周邊,護欄已圍好了,這畜生總也不會傷及貴人。他拿着棍棒上前,小心探了探獒犬的齒爪。那邊獅子眼看着便要掙脫鎖鏈撲過來。籠子裏仍是不聲不響,像是囚着死物一般,場內沉悶了多時,衆人幾是等得不耐,忽聞一聲尖利慘叫。再回望時,那獒犬已滾雷般沖出了籠子,撲上前一扯,馴獸師便被撕斷了脖子。旁邊一人驟逢驚變,也一時慌了,只死死掣住手中獅子,卻難擋那獒犬迎面撲來!
“護駕!”王慶瑞當即高喊,早有宿衛持刀将皇帝諸王護住,卻無暇顧及場中,等再回到那邊。那發狂巨獸早已傷了數人,馴獸師忙扯着獅子離場,可那獒犬到底失了控制。
“王著!”王慶瑞這才想起他,混亂中卻不見人影,再一回望,卻見一人如風而起,飛身落在場中,手上袖箭随之飛出,正中那獒犬腰臀,陡逢劇痛,那物立時暴怒,舍了追奔之人,掉頭就朝王著撲來。
人獸力量懸殊,那物如泰山壓頂,淩空而下,王著無法正面相抗,移步撤開又蹬地而起,反手抽刀直刺獒犬腹下,腥血登時濺了一臉,巨獸痛嚎之際齒爪橫掃,王著躲閃已晚,後背當即被它抓出一道血痕!而身上棍傷初愈,脆弱皮肉此番又被抓開,劇痛之下落地未穩,而那失狂巨獸已再度撲來,重重将他壓制身下,血口照着他頸上直直襲來!
“王著!”王慶瑞驚呼其名,此刻已有千鋒翼的軍士前來助陣,可一時不便近身,生怕刀箭誤傷王著。可那巨物重重壓着他身,轉眼就要把他碾成血泊。王著急急抵住獒犬脖頸,手中卻無寸鐵,那刀還紮在獒犬腹上,腿腳被它壓住,只得用手死命抵着。耳邊忽有呼嘯風聲,卻是一箭破空而來,正中獒犬眼目,那物負傷受痛,一時松了王著,王著狠踢其腹翻身而起,順勢抽刀,趁獒犬受傷倒地,反身騎它身上,持刀就朝它頸下猛刺。血柱登時沖天而起,獒犬痛吼不止,利爪胡亂揮動,又抓出他滿身血痕,王著猶然不顧,只朝下連刺數十刀,直到一泡獸血将他澆成淋漓血人,也不知過了多時,身下獒犬已經抽搐無力,巨山般轟然坍塌。他才身子一歪,踉跄滾到在地。
耳邊是軍漢們的驚呼,王慶瑞立即教人上前将他擡下,王著睜眼看他,方松了口氣,忽覺渾身無力,到底是吃痛昏迷。等他再度醒轉,卻不知何時被人帶到禦前,還不及說什麽,一聲喝罵便兜頭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