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蒼猊’乃藏地為皇上進貢的寶物,就被你這不長眼的賤民一刀搠死!只怕你這條賤命都不足相抵!”

王著喘息未定,便被這叱罵砸的發懵,猛然擡頭,正望見老皇帝淡漠神色,似天神睥睨無名衆生,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不入眼的蝼蟻。那天神也不言語,只那麽垂目望着,神情喜怒難辨。王著擡頭仰望,只覺無名畏怖。

那畜生咬死的仆役不過是皇帝眼中的蝼蟻,而他親手殺死的畜生,卻是皇帝放在心尖的寶貝。

想到這裏,身上那點血勇也一掃而光,冷意飕飕刮上心頭,只把他一身拖入冰窟。權勢面前,豈容他争辯個是非對錯?

可是當時他若放任不管呢?

王慶瑞吩咐在前,若容那獒犬發狂傷人,有司不難定他個渎職之罪,他又豈能僥幸逃脫?

這麽想着,心頭又湧起幾分不平,也不知自己已愣神多久,直到一聲脆響劈頰而來,怯薛歹左右開弓,連連掴他數掌,王著登時怒氣上湧,正要争辯,又是一番劈頭蓋臉的喝罵:“賤民還不服罪!?”

他迎着聲音望過去,那趾高氣揚的大官,卻是阿合馬。猛地對上他驚怒眼神,阿合馬心下一震,那股莫名的恐懼瞬間襲過心頭,每每見到王著,自己便心頭發憷,想來今日是天意助他除掉此人!

阿合馬定了定神,便向上頭一揖,做出個請示神色,皇帝似是倦怠,只不耐地打了個呵欠,向他揮了揮手。阿合馬得令,心底更有了底氣,只高聲喚來怯薛歹:“把這漢子拖下去速速處死,以免擾了陛下雅興!”

聽這一聲發落,王著如遭棒喝,一時懵了,宿衛卻不理他,只上前摁住,王著本能反抗,情急之下幾欲動手,卻被一人上前撲住:“陛下!”王慶瑞疊聲驚呼,早已跪在王著身邊,“罪臣管教無方,乃至屬下沖動失手,實是獒犬傷人,情急之下無心之過!罪臣不敢求陛下寬恕,只願一并領罰!”

“王大哥!”王著聽他出頭,幾是落淚,身體極力掙動,卻被王慶瑞死死扣住,附在他耳邊低罵:“你若不想連累老子受死,便閉上嘴!”

皇帝似是認得王慶瑞,聽他相求,難得擡了擡眼,心中早已不耐之極:“張易!”陡然喚出這聲,在場諸人皆是一震,衆目之下,張易應聲而出,款款跪倒禦前,卻不見身後目光。王著盯着他瘦俊背影,心頭五味雜陳,而皇帝已開口:“那軍漢可是你手下?”

天子洞悉至此,張易也是一驚,很快應了:“他是神鋒翼新來的千戶,不懂規矩,乃至闖下大禍。”又望了望阿合馬,苦笑道:“既闖了禍,依大平章所言,陛下責罰便是。”

誰料他一言不辯,衆人皆詫異,連阿合馬亦始料未及,他本只為除掉這軍漢,無心與張易交惡,哪料一個不起眼的漢子,竟牽連到樞密院上頭?

皇帝亦是訝異,看了看張易,見那廂神色不改,便朝怯薛揮手。衆人應聲上前,王慶瑞一驚:“陛下留情!”卻被阿合馬一叱:“此事與王指揮使無涉,勿要插手!”

王慶瑞救援不及,只眼睜睜看着王著被人拖起,席上圍觀衆人亦有嘆息者、憤懑者、冷眼旁觀者……可礙于阿合馬權勢,皆懶于為一無名之輩出頭,更有一人憤而停杯,将酒水盡數潑在地上……可這些人王著卻不曾看在眼裏,只是呆了一般,一瞬不瞬盯住張易,冷不防被人提起,連拖帶拽甩到了幾丈之外,才酒醒一般,驀然發出悲怆冷笑:“王著該死、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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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凄厲刺耳,衆人聽了皆是一驚,皇帝亦擡頭,示意怯薛留步,很快又将其帶到禦前。王著被人扭住肩膀,好不疼痛,臉目亦因憤怒顯出幾分猙獰。皇帝無視他憤憤神色,忽而笑了:“你這漢子,嘴上說着‘該死’,心裏卻不服氣。”

王著哪料天子态度陡轉,摸不清他心思,正欲開口,卻見張易恻然望他,這一眼意味不明,卻教他心頭霎時一空,只這一瞬,張易已上前一拜,幽幽開口:“陛下有所不知,這王著雖是個莽漢,到底還算有些身手,他因罪受死不冤,只可惜了這一身本事。”

張易眉目低垂,似是當真十足惋惜,皇帝瞅他半晌,忽而笑了:“他一人能刺死蒼猊,的确有些本事!”天子眼睛睨過來,觑得張易一身寒戰,話語登時凍在喉中。阿合馬心頭慶幸,正欲添油加醋,又聽上面道:“既有這本事,便将他丢到狗圈裏,一個時辰後,獒犬若咬不死他,那便是長生天叫他活命!”

聽這一語,場中皆噤聲,也不知這算是恩典還是嚴刑?張易臉色一白,心知皇帝心意既定,連神仙也救他不得,眼看着王著被人帶下,心中茫然若失,空落落坐回席上。卻見一人忽地起身,正是剛才那擲酒摔杯的貴人,皇帝見之,臉色微恙:“太子可有話說?”

太子自小跟随漢人讀書,經年累月,也被熏染出一副斯文模樣,此刻臉色含着悲怒,說話的調子仍是馴順:“陛下既有心治罪,何不賞他個好死,也好過被獒犬活活分食!”

皇帝聽了這話便不痛快:“太子怎能料知上天不叫他活命?”

太子聞言一怔,自知當衆失言,卻無法同君父怄氣,只能遷怒那始作俑者。阿合馬不意對上太子冷冷眼神,唬了一跳,卻又不敢躲,只生生承受那斥責目光,然而也不過如此。太子拿他終是無法,悶悶坐回席上,場面一時陷入僵局。

那邊高麗王王子旁觀許久,也琢磨着打圓場:“臣在高麗,也久聞我大朝勇士風采,今日方親眼見識。那軍漢能刺死獒犬,料想也是個不凡之輩,未必活不過一個時辰。太子仁愛,許是多慮了。”

聽他一語,皇帝似想到什麽,忽地一笑:“朕只聽聞那日本島民,素習武技,狠勇嗜殺,不知比這軍漢如何?前次東征,高麗軍與其民亦有過交手,想必自是熟悉。本次再征,愛卿料我軍有幾成勝算?”

一語如肅殺的寒風,從未知的海域陡然襲來。王子自知皇帝明知故問有意暗示,而他既然來此,也只能硬着頭皮道:“日本鐮倉武士刀極犀銳,人皆勇狠,不畏死。然我大朝上天眷命,如今方定江南,擁兵四海,武備豐足,艦船堅,兵戈利,更有将士殊死效命,焉有不勝之理?”

皇帝聞言笑笑,仍是不為所動,高麗王身旁一将領卻忽而起身:“此番東征,臣若不舉日本,何面目複見陛下!”*卻是高麗将領洪茶丘,其餘東征将領如忻都、範文虎之流均在座,亦紛紛表态:“此次必直搗京都,一雪前恥!”*見衆人如此,高麗王不得不再度附和:“發兵之日,臣會親至合浦檢閱将士,送軍出征!”此言一出,皇帝才得歡心,與會衆人紛紛舉杯,預祝東征大捷。一派喧鬧中,唯見太子神情落寞,可那片身影很快就被人群遮了去。

張易冷眼看着眼前喧鬧,心頭忽然感到一陣空茫,待衆人歡聲盡了,才稍稍回神。默默算着時間,想來早已過了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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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引自《高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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